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可嬴政分明从他眼底看到了与那些士兵一样的悍光。
那是常年守着国门,把命拴在马背上练出来的狠劲。
风又起了,吹得嬴政的袍角猎猎作响……
夜色如墨,泼洒在北疆军营的帅帐之上。
帐内烛火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皮革的沉厚气息。
此时只有三人。
嬴政坐在帅位上,李牧坐在他左手边不远处。
赵高为两人端茶倒水......
帐内的气氛有些寂静,甚至能偶尔听见烛花爆裂的轻响。
“陛下,你看我告老还乡那事......”
李牧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子,甲胄上未拭去的沙尘在烛火下泛着细碎的光。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难掩的希冀,像跋涉千里的旅人终于望见了故乡的炊烟......
一生戎马,他心中只有一个执念。
那就是将匈奴铁骑拦在长城(赵国长城)之外,护中原百姓免于铁蹄践踏。
如今这个目标已经实现了,这支撑了他半生的信念轰然落地,余下的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如今已经六十多了,眼看着再过几年就要七十岁了。
他的鬓发早已斑白,手背上的青筋也如老树根般凸起......
他把一辈子的时间都用在了抵抗匈奴这件事上。
如今夙愿已成,没了那股信念之后,他突然感觉累了。
很累,累到想立刻回到家乡安享晚年.....
嬴政坐在帅案后,手指轻轻摩挲着案上的青铜虎符,眼底情绪难辨。
他心中早已对李牧的去留有了定数,嘴上却不愿轻易松口,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松。
“李将军老当益壮,白天的时候还见你在演武场亲自示范枪法......
怎么,这就想撂挑子不干了?”
这话没有半分责备之意,反而像老友间的调侃。
李牧紧绷的脊背微微一松,反而因为嬴政如此随意的话,让他感觉两人之间的关系近了不少。
“陛下,末将如今已是花甲之年,实在是精力跟不上了......”
嬴政闻言依旧没有松口。
“将军这话可不对。”
嬴政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听四弟说,将军的武道修为深不可测,差一步就能成就大宗师之位了......”
提及武道,李牧脸上露出一抹怅然,他缓缓摇头,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
“一步之遥,便是云泥之别,那道坎如天堑般横在眼前......
别说末将如今已经老了,就算是再年轻个二三十年,恐怕也无法跨过这道坎......
陛下不是习武之人,或许不清楚,到了这个境界,很吃天赋的......”
嬴政看着他落寞的神情,沉默片刻,话锋又转,语气里多了几分追忆。
“当初王翦将军征战六国时,也已经是六十多岁的高龄了......
王翦将军还在世时,曾与朕说过,赵国李牧,是他此生唯一难缠的对手......
还有四弟,他私下跟朕说起过,在过去的几百年里,李将军与王翦将军可以并称为四大名将.....”
谈感情,激将法......
这话像一颗石子,骤然投进李牧的心湖。
他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与激动,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自赵国灭亡,他归降大秦以来,始终以“亡国降将”自居。
觉得自己不过是靠着一丝守护中原的执念苟活......
从来没有想过能与王翦这等“灭国神将”相提并论......
秦明是他心中敬重的先生,竟对自己有如此高的评价......
“先生他...当真对末将的评价如此之高?”
李牧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紧紧盯着嬴政,渴望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嬴政见他动容,缓缓点头,语气郑重。
“四弟从不说虚言,他说你镇守雁门几十余年,‘李牧在,匈奴便不敢肆意南下’......
而且四弟还说过,秦统一六国乃是大势所趋,即便如此,有将军所在的赵国依旧是大秦一统天下过程中的最大阻碍......
这份能力,足以与王翦将军平起平坐......”
帐内静了下来,只有烛火跳动的声音。
过了许久,李牧才缓缓平复了翻涌的心绪。
他深深吸了口气,语气却依旧坚定。
“陛下,末将自认无法与王老将军相提并论......
王老将军灭国拓土,功在千秋。
末将不过是守着一方疆土,侥幸挡住了匈奴罢了......
老夫真的...已经没有留在军中的心气儿了。”
嬴政看着他眼底的决绝,知道再劝无益,终于轻轻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
“既然将军如此坚持,朕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闻言李牧心中一松,正要谢恩,却听嬴政话锋一转,语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