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梁桥位于城西,汴河经过之处。
城西也是达官显赫宅邸聚集之地了,之前林府的别宅,也在城西。
潘令宁驱车前往也要半个时辰,她怕误了时辰,便先到了那地方,才在附近找了一家脚店吃上一碗汤饼,又守了一会儿,才见雕梁画栋的单厢船舫缓缓靠近金梁桥。
“店家,十五文钱我付在桌上了!”潘令宁摸出铜板付账之后,当即起身便要往画舫而去,可才走两步又停顿,稍显迟疑。
直至画舫内有人挑开帘子站出甲板,正是温巡,他似乎也知道她的方向,朝着她看了一眼,便又旋身回去了。
因为隔得太远,她也看不清温巡的身上,还是见他衣着朴素,身上似有行囊。
一个将走之人,还能对她做什么呢?
她心下安抚自己,便亦无妨地朝着画舫走去了。
登上了船只,船夫也只瞥了她一眼,并未说话。这船上估计也只能容纳几名客人,也许船还是温巡租来的。
她掀开帘子入内,果真见仅有温巡一人而已。
他穿着三年前初入京城的蓝缘白底襕衫,素色宫绦束腰,头上是华阳巾。春衫薄,衣裳简朴,褪去官帽公服的雕琢与威严,他还是她印象中茂林修竹般的清隽温润少年。
而他身上,果然背着行囊,脚边还放着两只笨重的箱笼,这模样,也是搬家的势头了。
“宁儿,好久不见,方才收拾行李,来时见你吃着汤饼,我可是让你久等?”他言语温柔,俊美出众的眉眼虽然凝结着一抹浅浅的愁绪,可见了她,唇边还是努力扬起一抹浅笑。
仿若仍回到歙州宅邸青梅竹马相聚的场景,这些日子两人的恩怨不曾存在?
“不曾,你不必挂怀!”潘令宁回答得却十分冷淡。
她前后脚刚刚步下台阶、走入船舱,船夫的浆板便“哗啦”划动水声,驾着船掉头。水花荡船以至于潘令宁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她掌面急忙撑住船壁。
温巡眼疾手快起身,当即把住她的手臂,另一手自然地穿过她的腰背,想扶住她的身子。
潘令宁急忙推开他的手,不让他再碰半分:“不用,我稳得住。”而后自个儿在晃动的船身中缓缓定住了身形。
她看着温巡失落地收回手,重新缓缓入座,却忍不住质问:“为何开船?不是约了金梁桥畔约见?如今要去哪儿”
“宁儿放心,只是在岸边不易叙话,故而我让船家开走。”
“停船,靠岸,我不喜欢游船。如果非要驾船离岸,今日不谈也罢了!”她说罢,当即踉踉跄跄转身,便打算离开。
温巡复而起身:“宁儿,你不放心我么?”
“你我之间,不已见了血光,何必伪装?”潘令宁嘴角扯起一抹冷笑。再次逼问,“停船!”
温巡怔怔望着她,见她动作坚持,不得已对船家开口:“船家,靠岸停船!”
船身又往反方向缓缓掉头,潘令宁这一次攀着船壁也稳住了,无需他再扶,待船当真靠了岸边,她才放心地松手,缓缓坐下。
温巡却一直注视着她,眉宇间的忧愁更浓了:“宁儿,这回你总算放心了吧?”
潘令宁不置可否,只问他:“林府举家搬走了,怎么,没带上你这个赘婿,如今反而让你衣衫简朴独自乘船离开?”
“宁儿,我与林洛芸的婚约已然作罢,往后再无瓜葛!”他陡然解释,双目仍旧脉脉如水盯着她,仿佛还留存着对她的痴情。
潘令宁双目微张,心下诧异,然而她仍是死死地稳住面色,不轻易显示半分情绪,犹如带着面具冷冰冰对他说:“是么?她当初榜下捉婿,费了好一番心机才得手让你做她的夫婿,如今怎么反而把你甩开?”
温巡略微低头,眼眸一转,不动声色,也不解释,少顷又说了句:“朝廷,把我外派去了应天府,让我守着宫观,我即将离京,来见你最后一面。”
“这又是什么官职?”
“一个守着道观度日,无任何实权的虚职,你可以当成,明升暗贬!”他微微叹息,眼里仍有落寞。
“怎么,是林府不再扶持你,还是你犯了什么错?”潘令宁终于忍不住,勾起一抹冷笑。
“见了我如今的下场,你是不是痛快一些了?”温巡似有牺牲自己安抚她的心思,若不知内情,潘令宁当真被他这副委屈的模样给骗过去了。
“我怎么不知,巡哥哥也如此擅长伪装,似那经历坎坷的文弱书生,当初在林三娘面前,是否也如此楚楚可怜,才博得女郎的喜欢?”
“我临走之前,只想着见一见宁儿,然而我们当中已不再有情分,宁儿这般打趣我?”他似乎万分失望。
“呵……”潘令宁冷笑了一声,似乎哪怕伪装片刻,都嫌恶心了,她陡然凛冽说道,“温巡,你若当真有情分,便该以你最真实的面目见我,李大官人?夙期公子?还是更多身份?十八年了,我和你共处一屋檐长大,居然从不知我眼前的青梅竹马的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觉得可笑?你认为我应当以什么样的情分面对你这副假面具?”
温巡怔然望着她,眼里除了流露出被污蔑的委屈,居然没有任何破绽。
潘令宁心惊他可真善于伪装。又咄咄试探,“我这两月回了一趟歙州,你难道一点也不曾打听?我在歙州侥幸见到了姚大郎,他已经把你和乳娘勾结的事情告知我了,还指认了一把镔铁匕首革套!”
她说着,从褡裢中抽出虎头革套给他看,“这把革套,我曾在乳娘手上见过,在陈靖,也就是阿蛮手上见过,更在赵九娘身上见过。乳娘那一把,姚大郎确证是你给的,可是陈靖不幸露出破绽,在匕首上刻上‘夙期’的字眼,你……还想否认与夙期公子有关么?”
她紧紧盯着温巡的眼睛,终于发现了他眸光深处翻腾的暗涌,然而片刻之后,温巡忽然叹息:“如果宁儿因为这把匕首怀疑我,那这把匕首,我也同样有一把……”
他忽然从包裹中也掏出了一抹一眼的虎头匕首,明晃晃呈现在她眼前,并且挽起手腕,给她看到自己身上的纵横交错的鞭伤、烫伤,“我们,不过是不得不听命行事,否则便丢了性命的可怜人,所幸,夙期公子已死,否则,宁儿怎么还能活在这世间,恐怕,他们也要逼着宁儿收下匕首,否则,便面对无穷无尽的黑衣人追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