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巡修长洁白的手紧握着虎头革套,指结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显露出的半截虎头雕纹,亦轻轻晃动着,以至于图腾跳跃模糊,似她记忆中乳娘的革套,让她看不清,猜不明。
她看着眼前文弱彬彬的书生,心下动容。温巡小时候谨小慎微,便连对周围之人发一通脾气都难得,便是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入了京城,也被林家的三娘子胁迫,强掳为赘婿而已,他能有多大的本事,这么多年早早创建夙期山庄,早早操控延朔党?
再看着他手臂上蜿蜒的鞭伤,可见他曾经也深受屈辱折磨之苦……
潘令宁摇了摇头,强迫症恢复神志,依然冷漠质问:“你掏出此匕首,是何意?难道想卖可怜,告诉我,夙期公子也拿捏了你的把柄,要挟你替他办事?想告诉我,你做了这些背信弃义、伤天害理之事,都是迫不得已?”
她冷笑一声,“温巡,你是不当我还是曾经单纯懵懂,任由你蒙骗的潘令宁,听你几句委屈扮弱,便可冰释前嫌,无底线信任你?”
“我又何须卖惨?如若我真是夙期公子,能够图谋如此大业,一早知道你要摧毁林家和鬼樊楼,直接杀了你便是!如若我是夙期公子,有如此滔天的权势,又何须扮演温巡的身份,被人误解,被人胁迫,被人羞辱,被人审问,处处受限?如若我是夙期公子,便连皇城司、三法司,便是你如今投靠和信任的崔题崔判官,还有你自己,只怕已对我的底细复盘筛查了一番,难道皆露不出一丝一缕蛛丝马迹?”
他双眼发红,神情满是被冤枉的悲痛和郁愤,嗓音轻颤,“说到底,只是你不信任我而已。只是我今日……仍挂念着,十几年的旧情,想着鬼樊楼已除,夙期公子已死,林氏抛弃了我远离京师,你我之间再无阻碍,因而想来见见你,想着我需得向你坦白和解释,原来是我一厢情愿了,你早已经不在乎,你心中早已没了我……”
“难道你曾经不想弄死我么?难道夙期公子亦或者林氏不曾追杀我么?若没有你,我焉有入境之后,如此狼狈的遭遇?你有什么脸面在我面前哭诉?还有——”
潘令宁愤怒眦目,咬牙切齿,“你说夙期公子已死,可是延朔党明明还有动向!你当肃国公高义气节的口风如何盛起,崔题明明伸张正义,那‘奸佞酷吏’的骂名何以一夕间传遍大街小巷,太肖似延朔党的手笔,你当我看不见?若夙期公子已死,谁来操控这些,难道是你?”
“那宁儿觉得,我如何操控?”
她未流泪,温巡反而比她先落了泪。
见她被震得怔愣,他沙哑道:“三年前,我同你三哥入京赶考,入住国子监的官舍,那儿聚集各州郡的举子,不乏英才俊杰,你三哥又是豁达爽朗的性子,很快结交了友人,日日出去饮酒郊游、赶集赴宴,我因不喜日闹,仍旧深入浅出,留在官舍温习备考。
“我也曾劝鸿鸣以科举为重,可他却告知我,几个乡党引荐他结识了北郡来的士子,见识了不少契国的风物,原来契国不似国人宣称的蛮夷,反而十分开化,甚至有些政治举措,反而值得我朝效仿。当时我便察觉有异,也细问他结交了那些北地的士子,都见识了什么,谈论了什么。他却叫我不要操心。
“我隐隐约约担心,因为早在歙州之时,我曾听闻延朔党的凶名,可当时延朔党未浮出水面,便连京师中许多官僚也未必听过此党,我也不认为此党可放肆至此,敢在京畿重地、天子脚下传道收徒,故而不细放心上。直至那年……
“陛下为李太妃守丧礼,谅阴罢试,他苦等多年好不容易过了发解试,正想着科举登科为家族解役,却因为此事耽搁了,义愤填膺,那日又出去喝了一些酒,回来后便在官舍发了酒疯,竟斥骂起谅阴一事荒唐。
“我大惊,连忙捂住他,不让他瞎说,可他却说:‘怕甚么,我喝酒时还写了诗呢,若连士人的几句酒后狂言都容不得,这国朝,也是不思进取,哪像那北契国开化……’我心道坏事了,你三哥应当那时候便已被妖党蛊惑,深陷迷途,后来他遭到官舍同年的告发,可能也源自于那一场酒后发疯。”
温巡说到此处,低下头,眼睫微动,似乎也十分心伤疲惫,停了稍许,才继续娓娓说道:“往后我皆十分留心你三哥的东西,他去哪儿,我去哪儿,仔细看顾着他,不再让他露出狂言狂语,那一阵子,你三哥消停了许多,可是我不知,他虽然消停了,心中却早已滋生出对朝廷的恨意……
“我也是在科举之后事发,你三哥被皇城司逮捕下狱,而我也因为科举结保遭受牵连,一同下狱,遭受审问之时,才知晓他早恨透了朝廷,早因衙前役而迁怒朝廷,更向往北契国的政通人和!甚至,这个念头……并非入京以后才产生,他在歙州之时……在歙州之时……”
温巡言语高昂颤抖,“他便已经……产生了此邪念,也与延朔党勾结啊!所以潘家很快遭受官吏的逮捕盘查,皆因为鸿鸣的供词!若根心在歙州已坏,潘家怎么能免责?”
潘令宁震惊,那一番被她死死掩埋在心头深处,佯装未曾开启,未曾触碰的禁忌,似乎再一次遭受盯视,甚至强行打开,温巡打开了她心中的禁忌,逼迫她直视她不想面对的真相。
她亦咬牙切齿,浑身颤抖道:“你告诉我……告诉我这些,图谋什么?”
温巡露出悲痛而残忍的笑意:“宁儿,你憎恨我李大官人的身份,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父亲,你的三哥明知我们父子的真实身份,仍旧与我们同流合污?你甚至怨恨我,我把你的三哥带入歧途,可是你却没想过,可能是你的父亲,你的三哥,把我们父子带入歧途!”
“闭嘴!你胡说八道,你蛊惑人心!我不想听,你休想迷惑我!”
潘令宁忽然凄厉大喊,却浑然未知,她这一声尖叫,伴随着面目的狰狞,和发疯颤抖的身体,更似癫狂、走火入魔之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