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中堂最近很得意。
他告老还乡,斥巨资建了座祠堂,黄花梨的梁柱,汉白玉的台阶,连门上的铜钉都比旁人府上的大三圈。
落成那天,钱中堂大宴宾客,酒过三巡,抚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开始追忆峥嵘岁月。
他自称本是前明忠良,奈何天数已尽,不得已才降了流寇,后来又顺应天命,辅佐新朝,这才有了今日的太平盛世。
“我这辈子,起起落落,也算是个传奇了。”
宾客们纷纷附和,马屁拍得震天响,就是没人敢接“传奇”这两个字。
毕竟,钱中堂的“传奇”经历,翻译过来就是反复横跳。
第二天一早,管家连滚带爬地冲进钱中堂的卧室。
“老爷,不好了,祠堂里……闹鬼了!”
钱中堂睡眼惺忪地赶到祠堂,只见正堂上方,赫然多了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
“三朝元老”。
钱中堂一愣,随即捋着胡子笑了。
“哎,不知是哪位贤达,如此懂我。”
他觉得这四个字总结得相当精辟,简直是他一生的缩影。
匾额两边还有一副对联。
上联是:一二三四五六七。
下联是:孝悌忠信礼义廉。
这下钱中堂看不懂了。
宾客们也围着这副对联,交头接耳,百思不得其解。
“这数字什么意思?是夸中堂大人博闻强识,会算数?”
“下面这句倒是好话,都是儒家圣言,只是……”
“只是什么?”
“好像……缺了点什么?”
一个读过两年私塾的小师爷,盯着对联,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最后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钱中堂脸色一沉。
“你笑什么?”
小师爷吓得一哆嗦,赶紧跪下。
“小的不敢,小的只是……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个笑话。”
“讲。”
小师爷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指。
“老爷您看,这上联一二三四五六七,是不是忘了‘八’?”
“忘八?”
钱中堂念叨了一句,还没反应过来。
旁边一个机灵的食客,脸色瞬间变得极为精彩。
小师爷又指着下联。
“这下联,孝、悌、忠、信、礼、义、廉,乃是七德,唯独……唯独缺了一个‘耻’字。”
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
忘了“八”?
无“耻”?
王八。
无耻。
再配上中间那块“三朝元老”的匾额。
这他娘的哪里是夸人,这简直是把钱中堂的脸皮扒下来,挂在墙上,还用大喇叭对着全城广播。
钱中堂一张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端着茶杯的手开始发抖,滚烫的茶水洒在锦袍上,他却浑然不觉。
“拆了!给我把它拆了烧了!”
他声嘶力竭地吼道。
匾额和对联很快被劈成了柴火,可钱中堂的“美名”却插上翅膀,一天之内飞遍了全城。
钱中堂气得三天没吃下饭,正琢磨着怎么把那个暗中搞鬼的家伙揪出来千刀万剐,门房又来报。
“老爷,您以前在辽东镇时的一个老部下,洪先生,前来拜见。”
钱中堂精神一振。
总算来了个自己人。
洪先生是个干瘦的老头,一进门就对着钱中堂行了跪拜大礼,眼含热泪。
“老将军,末将终于又见到您了!”
这一声“老将军”,叫得钱中堂心里熨帖无比,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金戈铁马的岁月,而不是现在这个被全城人嘲笑的“无耻王八”。
钱中堂连忙扶起他。
“快起来,快起来,都是自家兄弟。”
洪先生起身后,从袖子里掏出一卷泛黄的文稿,恭恭敬敬地呈上。
“老将军荣归故里,末将不才,特寻来一篇旧文,为您贺喜。”
“哦?是何文章?”
钱中堂来了兴致,觉得这是个挽回颜面的好机会。
洪先生却把文稿又收了回去。
“老将军戎马一生,眼神怕是不济了,不如由末将为您朗读,以壮声色。”
“好,好,你读,我听着。”
钱中堂大马金刀地坐在太师椅上,摆出一副聆听颂歌的架势。
洪先生清了清嗓子,展开文稿,用一种抑扬顿挫、悲愤交加的语调,高声朗诵起来。
“维大明崇祯十五年,岁次壬午,皇帝遣使,致祭于辽阳殉国忠勇大将军钱公之灵曰……”
钱中堂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崇祯?
殉国?
祭文?
这他娘的不是当年朝廷以为他战死在辽阳后,崇祯皇帝亲笔写的悼词吗?
只听洪先生越念越激动,声音里带着哭腔。
“……将军身先士卒,血染疆场,以身许国,壮志未酬,呜呼哀哉!忠魂不灭,永昭日月……”
祠堂里的宾客们一个个低着头,肩膀剧烈地抖动,想笑又不敢笑,憋得满脸通红。
钱中堂坐在椅子上,感觉自己不是在听祭文,而是在被人用蘸了盐水的鞭子,一鞭一鞭地抽着脸。
他想喊停,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终于,洪先生念完了最后一个字。
“尚飨!”
他猛地合上文稿,对着钱中堂那张活生生的脸,放声大哭。
“将军啊!您死得好惨啊!”
哭声响彻云霄,余音绕梁。
哭完,洪先生擦干眼泪,把那卷祭文往钱中堂面前的桌子上一放,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留下满堂宾客和一具“活着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