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前院,听流云说,慕容复一言未发,等方县令走后就钻进了书房,正在收拾文书。
昏暗的前院书房里,只点了一盏孤灯。
雨水敲打着窗棂的声响在寂静的室内被无限放大,带着一种粘稠的湿意。
赵景行换上了干燥的常服,推开门时,那股熟悉的书墨香气夹杂着雨后泥土的潮气扑面而来。
慕容复的身影隐在书案后,昏黄的灯光只能照亮他半边侧脸。
他正低头,仔细地将几份卷起的文书归拢到一起。
赵景行走到书案前,脚步很轻,但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依然清晰可闻。
慕容复终于整理好了最后一份卷宗,抬起头。
灯影在他深邃的眼窝处投下浓重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真实情绪。
他嘴角似乎想扯出一抹惯常的、安抚她的笑容,但终究没能完全成型,只留下一点微弱的弧度,反而更衬出那份极力压抑的落寞与疲惫。
“晏晏衣服都湿了?”他的声音有些低哑,目光落在她换好的干爽衣裳上,这显然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却成了此刻唯一能出口的言语。
关切是真实的,但这句平常的问候在此刻却带着无形的距离感。
他避开了赐婚,避开了圣旨,甚至避开了“京城”这个即将不得不面对的词。
沉重的气氛如同窗外密布的阴云,笼罩在小小的书房里。
赵景行定了定心神,想起刚刚赵二快马加鞭送来的消息,一字一顿,做出承诺。
“承之,我不会娶王若筠。”
他眼睛一亮,瞬间又黯淡下去。
他不应该闹情绪,也不应该奢求太多。
她不能抗旨不遵,他也舍不得让她抗旨。
赵景行解释道:
“京中眼线送来消息。
圣上与太后心生嫌隙,詹长运彻底反水厉王,太后与厉王关系甚密。”
王阁老现在的处境很是尴尬,得意门生詹长运撬动自己的资源和人脉,投入厉王一派。
若说是之前,新帝即位,朝中局势初定,他还能拿拿乔,卖派资历,让圣上对他急于拉拢,礼遇三分。
但是现在,他急着要自证清白,撇清与詹长运,还有厉王的关系。
赐婚赵景行和王若筠,说不定就是他的主动请求。
也是圣上对她的试探。
晋王妃的位置一直定不下来,是不是赵景行还打着给自己找个得力岳家的念头?
若是保皇派的岳家还好,可若是厉王还有太后一派的岳家......
想要解除这段婚约,只需让圣上相信王阁老本人也偏向厉王,引导圣上猜忌王阁老即可。
这些未尽之言,慕容复显然也想到了。
他既开心又担忧。
开心的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还有机会。
担忧的是京城水深,尔虞我诈,前路危险。
赵景行见他终于露出几分生气,松了一口气。
慕容复细弱蚊呐般低声说道:
“我不该迁怒于你的,晏晏。
但是我就是控制不住地想到你与她拜堂成亲的样子。”
一边说着,一边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枕着自己的大腿坐下。
赵景行哭笑不得,也伸手环抱,顺势把脑袋磕在他的肩膀上,捏捏他腰间的软肉。
“就算成亲,我也只与你成亲。
你还不相信我对你的情意吗?
嗯?——”
他小气、他拧巴、他胡思乱想、他贪婪多疑......
但他遇到了一个很好的爱人。
静谧的书房内,二人相拥无言。
这样平静的日子,即将猛生波涛。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细雨初歇。
前院的青石板上还洇着深深浅浅的水渍,整个真定县仍在沉睡的余韵中。
当赵景行与慕容复一行人踏出府门,准备踏上前往京城的旅程时,却被眼前的景象定在了原地。
薄雾弥漫在街巷之间,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在这片朦胧中,沿着宅院外的青石板路两侧,竟已悄然立满了人影。
那是真定县的百姓。
他们大多衣衫简朴,有的挽着裤腿,脚上沾着泥点子,显然是刚从田头赶来。
还有的领着睡眼惺忪,懵懵懂懂的孩子。
更有的是拄着拐杖的老翁老妪,脚步蹒跚地倚在墙角,目光殷切地望过来。
人虽多,却异常安静,几乎只听得见细微的风声和偶尔传来的衣物摩擦声。
慕容复微微一惊,下意识地握紧了赵景行的手,警惕地扫视四周。
昨夜分析的朝堂风云和未卜前路尚压在心头,陡然面对这许多百姓无声的聚集,让他本能地联想到潜在的变数。
赵景行感受到掌心的力道,也看到了他眼中的凝重。
然而,与慕容复的戒备不同,赵景行在最初的愕然后,眼底迅速晕开一抹了然与柔和的光芒。
没有人喧哗,也没有人拥挤,他们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如同投向灯塔般聚焦在赵景行身上。
那目光里饱含着一种无需言语的朴素情感——全然的信任、由衷的感激和不舍的担忧。
在他们单纯的认知里,是赵景行带来了足量的粮食,使他们免于挨饿。
也是她出手惩治了恶人胡大,为他们讨回了公道。
还是她派人拿下了骗子文游,施药救治病危的信众。
更是她请来了法力高深的巫觋大人,为他们求得雨水。
方县令站在人前,眼底快要泛出泪花,他强忍伤感,哑着嗓子说道:
“大人一路顺遂,平安万福。”
其实他准备了很多歌功颂德的话。
明明是个该表现的时机,可嘴巴和眼睛就是不听话,只能说出这简短的十个字。
他暗暗唾弃自己不中用,难怪只能一辈子当个芝麻官。
“大人平安......”
“大人万福......”
“大人保重......”
人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朴素祝福,胜过任何华丽的辞藻。
赵景行心头发热,喉头微哽。
百姓的信任,远比京城那些你来我往的权谋、无端猜忌的圣旨来得纯粹而有力。
她没有挥手,没有高声回应,只是极其郑重地向着道路两旁的百姓们深深福了一礼。
这无声的谢意,庄重而亲和,瞬间让那些含着担忧与祝福的目光更亮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