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数声像附骨之疽,跟着陈望的脚步钻进耳朵里。他不敢回头,几乎是踉跄着冲进柳树林——那片林子小时候常去,可此刻每棵树干都泛着潮湿的青黑色,枝条上挂着的不是柳叶,而是一缕缕湿漉漉的黑发,风一吹,就缠成乱糟糟的团,像无数只绞在一起的手。
红肚兜的影子在树影间闪了一下,消失在林子深处。陈望攥紧口袋里的柴刀,铁锈硌得掌心发疼,他忽然想起一件被忽略的事:小宝下葬时,穿的就是这件红肚兜。是王婆连夜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在领口绣了个小小的“宝”字。
“找到你了。”
孩童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陈望猛地抬头,看见小宝正坐在一根横生的柳枝上,晃着悬空的脚,骨笛在手里转着圈。他的脸在树荫里白得像纸,眼睛却亮得吓人,死死盯着陈望的后颈。
“你跑什么呀?”小宝咯咯地笑,笑声里带着水泡破裂的黏腻声,“我们不是好朋友吗?以前总一起在这林子里捉蚂蚱的。”
陈望的后背瞬间爬满冷汗。他确实和小宝好过一阵,直到十岁那年,母亲去世,他成了村里的“没娘娃”,小宝就跟着其他孩子一起喊他“野种”,用泥巴砸他,把他的课本扔进河里。
“你记起来了?”小宝的笑容突然消失,声音变得尖细,“你记恨我,所以才在水里推我,对不对?”
柳枝猛地往下一沉,小宝像片叶子似的飘落在陈望面前。他手里的骨笛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块尖锐的河底石,石面上还沾着暗红的血迹。
“我数到七了哦。”小宝举着石头,一步步逼近,“王婆的笛子坏了,没人能护着你了。”
陈望后退时撞到一棵柳树,树干剧烈摇晃起来,枝条上的黑发纷纷落下,缠上他的手腕脚踝。他低头一看,那些头发里还缠着细小的骨头渣,像被啃过的鱼刺。
“七——”
小宝的声音刺破耳膜的瞬间,陈望几乎是本能地举起柴刀。刀锋落下时,他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却不是来自小宝——
红肚兜像被泼了沸水的布,瞬间蜷缩起来,露出下面一团模糊的黑影。黑影里滚出无数细小的骨头,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而那支骨笛“咔”地一声断成两截,断口处渗出暗红的黏液,像凝固的血。
计数声停了。
柳树林突然安静下来,黑发纷纷松开,化作飞灰飘走。陈望喘着粗气低头,看见脚边的骨头碎片正在发光,渐渐聚成一个小小的、半透明的身影——是小宝,穿着干净的白衬衫,不再是红肚兜的模样,脸上也没有了怨毒,只是怯生生地看着他。
“我不是故意要欺负你的。”小宝的声音轻轻的,像风吹过柳叶,“我娘走得早,我怕别人也像笑我一样笑你……”
他的身影越来越淡,像快要被阳光晒化的冰:“我冷了好久,现在好像不冷了。陈望,你也别总记着那些事了,回家吧。”
最后一个字消散时,小宝藏进了柳树林深处,再也没了踪迹。只有一片柳叶缓缓落下,飘在陈望的手背上,带着一丝转瞬即逝的凉意。
他走出柳树林时,天已经黑透了。老石桥静静地架在河上,河水重新开始流动,哗啦啦的声音像小时候听过的那样。远处的村子里亮着灯,隐约传来电视的声响,还有谁家在喊孩子回家吃饭。
一切都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又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陈望摸了摸后颈,那里的勒痕已经消失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柳树林,月光透过枝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无数个跳跃的光斑。
没有计数声了。
他转身朝村子走去,脚步落在土路上,发出踏实的声响。路过王婆家时,他停了一下——破旧的木门虚掩着,里面黑沉沉的,只有窗台上放着一个红漆木槌,槌头上的刻字被磨得模糊,却能看清不是“王秀莲”,而是“小宝”。
风从门缝里钻出来,带着淡淡的樟木味,像晒过太阳的被子。
陈望笑了笑,继续往前走。这次,他没有再回头。
只是没人看见,他走过老石桥时,水面的倒影里,他的身后跟着两个小小的身影——一个穿红肚兜,一个穿蓝布褂,正对着他的背影,轻轻挥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