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的秋风,终究是吹不散苏州府的愁云。
皇家军工总署选址横山的奏报,如同一颗投入江南士绅这潭静水中的顽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刺骨的寒流与无声的抵制。奏疏往来,言辞交锋,看似是文脉与风水之争,实则是利益与尊严的保卫战。
消息传回东宫,宋应星等人义愤填膺,纷纷请命,欲以雷霆手段弹压。
“殿下,这帮苏州士绅,名为清流,实为蛀虫!他们这是在公然抗旨!依臣之见,当请旨锦衣卫,将那几个为首的抓来,不需审问,只在午门外悬上三日,江南自平!”铁臂的声音带着军人的铁血,他无法容忍自己呕心沥血设计的军工大计,被这些虚伪的口舌所阻。
朱雄英却只是安静地看着沙盘上,那枚代表着苏州府的黑色棋子,轻轻摇了摇头。
“铁臂,杀人,是最低效的手段。尤其是杀这些杀不得,也杀不绝的人。”他的声音平静如水,“他们是帝国的肌理,是文脉的载体。杀了他们,便等于承认朝廷与天下士子为敌。这笔账,我们算不过来。”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深邃与狡黠。
“他们要用‘名’和‘利’来困住我们,那本宫,就给他们一个选择题。一个让他们自己打败自己的选择题。”
三日后,一则看似不经意的消息,从京城悄然传出,以惊人的速度,沿着运河的水路,吹遍了整个江南。
——“朝廷体恤苏州文脉贵重,士绅高风亮节,不愿以工商俗务扰先贤之灵,故皇家军工总署之选址,或将另择他处。闻松江、杭州两府,商贾云集,民风开明,当地官府已上万言书,力请总署落户,并许以种种便利。”
这消息如同一滴滚油滴入沸水,瞬间在江南引爆了!
苏州的士绅们,起初是得意的。他们认为,这是他们联合抵制下的一场伟大胜利,是“文”战胜了“利”,是清流的风骨压倒了皇权的意志。顾、陆、朱、张四大家族的府邸中,更是夜夜笙歌,把酒言欢,庆祝着自己成功扞卫了家族的尊严与利益。
然而,他们没有得意太久。
第二道消息,接踵而至。
——“户部与工部议定,凡军工总署落户之府,其商税总额,可减半成上缴国库,余下半成由地方自行支配,用于修缮水利、兴办学堂。且该府所有官营、民营商号,在采买官盐、官铁、丝绸等紧俏物资时,享有仅次于京师的优先配给权。”
这道消息,像一块巨大的馅饼,不偏不倚地砸向了松江与杭州。
松江府,华亭县。刚刚靠着出海贸易赚得盆满钵满的沈家家主沈万三的后人,在听完这个消息后,当场将手中的青瓷茶杯捏得粉碎。
“混账!苏州那帮假清高的穷酸!他们不要的,是我们求都求不来的天大富贵!”
杭州府,丝绸行会的总会首,在自家的锦绣园林里急得团团转。
“数万工匠的吃穿用度,每日消耗的物资何止万千?这是多大的生意!还有那税收减免和物资优先权,这等于把金饭碗捧到了我们面前!苏州人不要,我们要!立刻备轿,我要去见知府大人!”
一时间,整个江南的商界,被彻底搅动了。无数的商贾、行会头领,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涌向各自的府衙,用尽一切办法,游说、施压,甚至是以商会集体迁徙相要挟,只为将这座能下金蛋的“军工总署”抢到自己的地盘。
苏州士绅们的“胜利”,在邻居们即将“暴富”的现实面前,瞬间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顾家府邸,原本还喜气洋洋的气氛,荡然无存。
“爹!您看看!”顾家的三公子,一个刚刚从商行历练回来的年轻人,将一叠信函重重地拍在桌上,脸色涨红,“我们顾家在松江的十几家铺子,全都被当地商会联手抵制了!他们说,我们苏州人自己不要富贵,也别挡着他们的财路!再这样下去,不出半年,我们顾家的生意就要被他们挤垮了!”
“还有脸说!”顾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这点蝇头小利,就让你们忘了祖宗的体面吗?与匠户为邻,成何体统!”
“体面?体面能当饭吃吗?”三公子急道,“现在整个江南都在笑话我们苏州人是抱着金饭碗要饭的傻子!张家和陆家的一些旁支,已经偷偷派人去杭州府打探消息,想把自家的产业迁过去了!您再守着这所谓的‘文脉’,我们顾家就要被孤立了!”
内部的裂痕,悄然产生。
就在苏州士绅集团焦头烂额,进退两难之际,第三道“组合拳”,悄然而至。
由东宫直辖的《大明邸报》,破天荒地连续三日,用头版刊登了三篇署名为“东宫詹事府主簿”的文章。
第一篇,《论工商与国本之辩》,引经据典,旁征博引,雄辩地论证了“农为体,商为用”的全新国策。文章指出,强大的工商业,能为农业提供更先进的工具,能为国家提供更丰厚的税收,能为百姓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将农商对立,是前元腐儒的短视之见,非我大明之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