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躺在这张号称“云锦织就、玉髓温养”的静养室床榻上,却只感到一种货不对板的冰凉,丝丝缕缕地透过薄褥,渗进他的骨头缝里。身下的材质柔滑得过分,带着一种人工造物的虚假温顺,像在无声嘲讽他的处境。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件刚被从某个极其高端、却又极其挑剔的橱窗里退回来的瑕疵品,标签还没来得及撕掉,就草草塞进了这间充满消毒水与能量残余混合气息的屋子里。
窗外,天光正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渗透进来,灰蓝的底色被撕开,染上金红的边缘。几只不知忧愁为何物的蠢鸟,在窗棂外的树枝上蹦跳聒噪,叫声清亮又没心没肺,像一串串毫无意义的音符,砸在商鞅紧绷的神经上。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左肩。
“呃!”
一声压抑的、从齿缝里挤出的痛哼瞬间在寂静中炸开。仿佛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肩窝,再狂暴地搅动、撕裂!剧痛如同带着倒刺的冰冷闪电,顺着每一根被牵连的神经末梢,以摧枯拉朽之势直冲天灵盖!眼前视野骤然被无数细碎、跳跃的黑点吞噬,意识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狠狠撞了一下,差点脱离躯壳。额角、鬓边,一层细密冰冷的冷汗争先恐后地沁出,瞬间打湿了散落的几缕黑发。
很好。
这该死的伤口,正以一种不容置疑的、物理的方式,提醒着他昨夜那场“壮举”——与其说是英勇,不如说是被逼到绝境的愚蠢挣扎。代价,沉重得几乎要压垮他引以为傲的筋骨。
然而,身体上的剧痛尚可忍耐,真正如附骨之疽般啃噬着他意志的,是脑海中反复重演、挥之不去的画面碎片。
那只手。
莹白,修长,骨节分明,却普通得毫无异象。它就那样随意地伸出来,带着一种近乎慵懒的平静,轻轻按在了那扇隔绝了毁灭的门板上。没有光芒万丈,没有符文流转,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前奏。
然后呢?
门板之内,那股被伪法兽引爆的、足以将他的神魂连同这半个时空碎片构成的“景区”一并从存在层面彻底扬掉的狂暴能量风暴——那股让他拼尽全力也仅仅只能勉强束缚片刻的灭世洪流——就像被顽童无意间戳破的、阳光下五彩斑斓的肥皂泡。
“噗。”
一声轻到几乎被空气吸收的、带着点滑稽意味的轻响。
没了。
干净利落,无声无息,彻底湮灭。
仿佛那足以撕裂法则的恐怖存在,从未出现过。干净得令人头皮发麻,利落得令人发指!
商鞅猛地闭上眼,眼睑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试图调动自己引以为傲的、足以洞察幽微、推演万变的冰冷理智,去捕捉、分析、拆解那只手按下时瞬间逸散出的力量本质。
虚空之力?时间长河的涟漪?更高维度的法则碾压?抑或是某种无法理解的……抹除?
每一个从他意识深处蹦出来的词汇,在触及那模糊记忆核心的刹那,都显得无比苍白、幼稚、可笑。他那足以令六国胆寒、使秦律煌煌的洞察力,在那股绝对的力量面前,就像一个拿着木头削成的玩具小刀,踌躇满志地试图去解剖一颗熊熊燃烧的恒星。
荒谬!
一种深沉的、冰冷的挫败感,比左肩那撕裂血肉的伤口更加尖锐,更加顽固地攫住了他的心脏,并开始向四肢百骸蔓延,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这感觉黏稠如沼泽,几乎要将他拖入泥淖。
就在这股冰冷的自我厌弃几乎要将他淹没时,异变陡生。
一直如同死物般安静躺在他枕边的獬豸碎片——那块承载着上古法兽意志、象征着天地间最纯粹秩序的冰冷金属残骸——毫无征兆地,亮了。
并非审判降临时的狂暴冰蓝,也非力量充盈时的威严金光。
那是一种稳定到近乎刻板、柔和得有些诡异的光晕,幽幽的蓝色,如同深海之下某种未知生物的冷光。更奇特的是,这光芒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电子脉冲感?像是某种高度精密的仪器在低功率运行时的信号灯。
光芒在他紧闭的眼睑前方无声地汇聚、扭曲、编织。几秒钟,在商鞅因惊愕而僵滞的感知中,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最终,光芒定型。
一个半透明的、散发着幽幽蓝光的矩形悬浮框,如同一个技术拙劣、信号不稳的全息投影,颤巍巍、却又无比固执地,出现在了他视线正前方的空气中。位置精准无比,恰好悬停在他鼻尖前几寸,仿佛一个冰冷的幽灵贴面而立。
商鞅:“……”
他猛地睁开眼,瞳孔因惊疑和瞬间涌上的荒谬感而急剧收缩。视线死死钉在那突兀出现的蓝光上,眉头一点点拧紧,最终在眉心刻下一个深如刀凿的死结。
这悬浮框的界面,简洁到近乎寒酸,甚至可以说透着一股子廉价感。深邃的星空背景上,点缀着几颗同样散发着幽蓝光芒、位置固定的星辰,构成一个冷冰冰的宇宙幕布。正中央,一行加粗的、方方正正的宋体字,像钉子一样砸进他的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