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河渠志》载:"河防之要,首在记验得失,垂范后世。" 德佑年间,谢渊治河初成,见河滩白骨未收,匠人遗孤啼号,遂怀 "功过不可没,忠魂不可忘" 之志,立《河防碑》以铭千秋。碑阳刻治河方略,字斟句酌皆心血;碑阴勒工匠之名,一横一竖俱忠魂;碑座雕铁犀镇水,取 "以民力镇河患" 之意;碑额涂黄河金粉,寓 "赤诚之心遇水不腐"。然刻碑之路,镇刑司构陷于前,河官阻挠于后,谢渊以碑为盾护民名,以笔为刃斩贪腐,终使河防精神,永镇海河。
巨浸滔天壤,防川始系情。
溃堤忧改地,焚野痛无情。
疏导思禹绩,堤防慕禹名。
安澜期永日,垂范赖君明。
德佑十六年秋,黄河退去的河滩上,腐草与断木交织成毯,三十六具草席裹着的匠人遗体刚被收敛。谢渊踩着没胫的淤土,忽见老石匠王翁抱着破损的凿子跪在新堤下,面前摆着半碗冷粥 —— 那是他为亡徒李铁牛摆的 "头七" 祭品。"铁牛堵决口时,还说等碑成了要在自己名字旁画个镐头..." 王翁的哽咽混着秋风,吹得堤边新植的柳树沙沙作响。
"大人,镇刑司又在追查修堤账册。" 师爷赵文的官服还沾着收殓匠人时的草屑,怀中账册边角浸着暗褐色血渍,"他们说碑上若刻匠人名字,便是动摇国体..."
谢渊驻足,指尖抚过堤岸石缝中渗出的水渍,恍见去年此时,李铁牛浑身泥泞地抱着石料跌进洪流的场景。他忽然蹲下身,用帕子蘸取自己的血,在堤墙上画下第一个匠人名字的轮廓:"三十四个兄弟埋在这里,若连名字都留不下,我等何颜见河神?" 暮色中,他的影子被夕阳拉长,与堤上未干的血痕重叠,宛如一座站立的碑。
当夜,工棚内油灯如豆。谢渊对着遇难匠人名单,用红笔在 "李铁牛" 名下写镐头,在 "张阿毛" 名下写铁锹 —— 这是他们各自的手艺标记。忽闻棚外铁链声响,吹灭灯烛后,只见三团黑影正往账箱里塞伪造的 "修堤捐银簿",腰牌上的獬豸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攥紧名单,指甲掐入掌心:这些试图抹去名字的人,比洪水更可怕。
平顺县深山里,谢渊的青布鞋已磨穿底,终于在云雾深处发现那方青金石。石面天然纹理如黄河九曲,中部泛着铁红色,恰似河水中裹挟的泥沙。当地石匠李老汉突然跪地,后背的鞭伤透过破衣渗出血迹:"大人,上个月我儿想上山采石,被镇刑司打断了手..."
谢渊蹲下身,握住李老汉颤抖的手:"去年决口,是你儿子背着我趟过洪水送石料。" 他指着山石,"若此石成碑,你儿子的名字便刻在第一排。" 李老汉浑身剧震,浑浊的眼睛突然泛起光,重重磕头时,额角在山石上撞出血痕。
三日后进山,却见石场被镇刑司的玄色大旗围住。带队百户掀开草席,露出色泽温润的太湖石:"谢大人,河道总督说了,这些石头要送去给永熙帝修园子。" 谢渊指尖划过太湖石光滑的表面,忽闻远处传来推车声 —— 是百姓用独轮车运来自家门口的青石板,石板上用红漆写着 "献石筑碑"。
工棚内,谢渊的墨砚已换过七次水,案头堆着二十三稿方略。写 "筑堤必用三合土" 时,他忽然停笔,从袖中取出半块烧焦的石灰袋 —— 这是王老汉临终前紧攥的遗物,袋角绣着 "护堤" 二字,丝线已被血浸透。写 "疏浚分旱涝" 时,眼前浮现测绘生张生被洪水卷走的瞬间,少年手中的舆图边角,还留着用牙咬着画完的最后一道河道线。
碑阴名单送来时,谢渊对着煤油灯数了三遍:本该三十四人,只剩二十二个名字。他踹开河道司房的柜门,在虫蛀的档案里翻出十二张残缺的工牌,每张背面都有模糊的血手印 —— 那是匠人被埋前按在生死簿上的印记。深夜补名时,笔尖三次戳穿纸张,墨迹在 "李二狗" 名下晕开,像极了他救人时被洪水冲出的伤口。
第一个石匠倒下时,正在刻 "李铁牛" 的镐头标记。谢渊赶到他家,见炕头摆着镇刑司的恐吓信,信角压着半块发霉的炊饼 —— 这是匠人全家三天的口粮。他解下腰间玉带,放在老匠人痉挛的手上:"这是陛下亲赐的 ' 治水专断 ' 玉,若再有人来,便砸了他们的腰牌。"
首席刻工失踪后,谢渊在悬崖下找到他的刻刀,刀柄缠着半条红绳 —— 那是匠人妻子临产前给他系的平安结。他踩着结冰的石崖亲自雕刻碑额,北风灌进领口,刻刀每落一刀,便想起匠人说过的话:"刻深些,让黄河水冲不毁。" 当刻到 "河" 字的最后一捺,刀痕竟与三年前李铁牛在堤上划的求救记号完全重合。
蒙面人袭击那日,谢渊刚刻完 "张阿毛" 的铁锹标记。斧刃劈来时,他本能地转身护碑,衣袂被削下的瞬间,看见碑面上 "李铁牛" 的镐头纹已被劈去一角。他突然怒吼着挺刀而立:"你们劈的不是石头,是三十四个家庭的念想!" 刀光中,他望见远处堤上,百姓正举着火把赶来,火光映得碑阴的名字如星星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