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桢记

第336章 沿流欲共牛郎语,只得灵槎送上天(1 / 1)

卷首语

《大吴礼典》云:"河者,国之血脉;祭者,民之祈愿。" 德佑年间,河患频仍,堤防屡溃于暴雨,田庐尽没于洪波。谢渊以左都御史之职,肩荷万民之盼,亲操祭典之仪。其于烛影摇红中撰祭文,于仓廪丰实处选祭品,欲借河伯之威,聚治水之心。祭台高筑,香烟缭绕,且看这天地之间,如何以精诚之志,祈愿河清海晏。

博望沉埋不复旋,黄河依旧水茫然。

沿流欲共牛郎语,只得灵槎送上天。

德佑十五年孟夏,黄河水势大涨,浊浪拍打着开封城堤,声如万马奔腾。城外村落沦为泽国,房舍在洪流中飘摇如浮萍,百姓扶老携幼聚于高岗,哭声与浪涛声交织,惊飞了栖息在堤柳上的寒鸦。谢渊登临城楼,见城砖缝中渗出的黄泥水已漫至脚踝,新筑的夯土堤段在浸泡中泛起白沫,如同垂危者嘴角的残喘。

他手按城堞,指腹摩挲着砖面的水痕,忽闻下游传来堤坝崩塌的巨响,只见浊浪如墙,瞬间吞没了堤下的麦田。一位老妇人抱着襁褓在水中沉浮,双臂高举却渐渐无力,谢渊眼眶骤热,喉间泛起腥甜:"河神若有灵,何忍见此人间惨状?" 风卷官袍猎猎作响,他转身对随从道:"备笔墨,吾今夜必成祭文,以告河伯。"

是夜,谢府书房烛影幢幢。谢渊解下玉带,着青衫危坐案前,案头摊开《大吴河渠志》与各州灾报。烛光映得灾报上的 "溺亡千余人田庐无存 " 等朱批格外刺目,其中郓城县图绘着被冲毁的十八座石桥,桥名皆以朱砂圈红,像极了河神饮血的唇印。

狼毫在砚中浸得发涨,谢渊提笔悬停,忽闻更夫敲梆声自远而近,惊觉已至子时。笔尖落下,首句 "维德佑十五年,岁次甲子,七月既望" 方落,窗外骤雨初歇,月光透过梧桐叶,在宣纸上投下斑驳树影,宛如河神衣袂。写到 "沿岸村庄,尽被吞噬" 时,笔锋一顿,墨团晕染处,竟与郓城县图上的洪水漫漶相似。他掷笔而起,对着窗外明月一揖:"河伯在上,非求神佑,只求借大典聚万民治水之心。"

祭典前三日,谢渊亲往预备仓选粮。仓门一开,新麦香气扑面而来,金黄的谷粒在竹席上堆积如丘。他蹲下身,以锦帕裹手,细细筛拣:拣去稗子,剔除碎壳,专挑颗粒饱满、芽口完整者 —— 此等新粮,本是百姓血汗所凝,今以祭河,正是以民之诚,动河神之心。

"大人,这是曹州新贡的 ' 金穗稻 ',米粒长如琥珀。" 仓吏捧来瓷罐。谢渊拈起数粒,就着仓中漏下的阳光细看,见每粒皆有农人指甲掐出的浅痕 —— 那是收割时为辨熟度留下的印记。他长叹:"百姓以血汗育此粮,吾等安敢轻慢?" 遂选定此稻为祭,命人以黄绫包裹,车载时必洒水净路,仿若护送圣旨。

祭典前一日,黄河滩头的三层祭坛已巍然矗立。底层铺黄河沙,中层砌泰山石,顶层置青铜祭鼎,鼎中檀香混着艾草味,随着暮色漫向河面。谢渊执烛巡视,见祭器上的河神纹被擦得锃亮,龟甲占卜具整齐列于案左,新制的二十八宿旗在风中舒展,每面旗上的星图皆对应着黄河沿线的州府。

行至祭品台,见新粮已盛于十二只青瓷碗,碗沿绘着麦穗与波浪纹,正是他亲自审定的式样。指尖抚过碗沿,触到工匠刻下的 "祈安" 暗纹,忽闻身后传来孩童嬉闹声 —— 是附近百姓携幼来观礼,稚子们趴在祭坛围栏上,眼睛盯着祭品碗里的米粒。谢渊莞尔,转身对随行的河官:"明日祭典,许百姓近前观礼,让河神听听他们的哭声。"

七月十五寅时,启明星未落,黄河岸边已聚起数万人。有扶着枣木拐杖的老者,有背着铺盖卷的灾民,更有襁褓中的婴儿被母亲用荷叶覆顶,以防晨露。谢渊着九章祭服,冕旒垂落遮住眉眼,只余唇角紧抿的线条,在熹微晨光中如刀刻般坚定。

当司礼官鸣锣九响,谢渊踏响祭坛的第一级台阶时,河风骤起,吹得祭服上的山纹水章猎猎作响。百姓们霎时寂静,唯有黄河在远处低吟,似在应和这庄重的仪式。他每上一级台阶,便有执事官敲响青铜柷,声如沉雷,惊起芦苇荡中的白鹭,振翅掠过祭坛,翅尖几乎触到顶层的祭鼎。

至祭坛顶层,谢渊转身面对百姓,冕旒轻晃,露出眼中灼灼之光。他双手持玉笏,行三拜九叩大礼,衣袂拂过祭坛上的河沙,留下清晰的掌印。首拜时,额头触到微凉的石面,耳中传来百姓们随之跪倒的窸窣声;再拜时,余光看见前排老者颤抖着举起破碗,向河神方向虚舀,似在承接恩赐;三拜起身,竟见数丈外的老妇人对着祭坛磕头,白发沾满沙粒。

“赫赫河伯,在上昭临。谢渊,今代天下苍生,虔诚祈愿,伏望河伯垂怜眷顾。” 他声若蚊蚋,喃喃自语,那低微之音,仿若被祭鼎中袅袅腾起的香烟,轻柔托起,悠悠飘向浩渺苍穹。然而,他却未曾留意,祭坛之下,一众百姓正以饱含敬畏与期许的目光,悄然将他的身影,与河神祠中那庄严肃穆的神像,缓缓叠合,仿佛他已然成为沟通人神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