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吴史?食货志》载:"德佑十年夏,泽州旱蝗交作,知县张敏申报 ' 飞蝗蔽日,禾苗尽毁 ',请发常平仓赈粮万石。都察院收民状百二十七通,言 ' 蝗蝻未成虫,田存七分 ',多有血指印捺于 ' 官粮被吞 ' 四字。" 谢渊持 "提督军务兼理粮饷" 关防抵泽州,靴底沾的观音土混着未熟禾穗 —— 此乃灾民充饥之物。袖中《荒政辑要》"勘灾四法" 页边起毛,记满历年勘灾笔记。公堂之上,《灾伤奏报》"飞蝗蔽日" 四字墨色新鲜,盖不住底下 "赈粮折银" 的浅痕;架阁库内,《灾民花名簿》的指印与《保甲册》多有抵牾,一场人祸之网正待天宪之剑剖开。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德佑十年六月初二,辰初刻。谢渊接过老妪递来的桑皮纸民状,纸背 "叩阍伸冤" 四字因多次誊抄显见纤维,"蝗蝻为害,官粮被吞" 处的血指印呈暗紫色,边缘有撕裂毛边 —— 显是按印时过度用力所致。他将民状拍在《灾伤奏报》上,狼毫笔尖点在 "飞蝗蔽日" 四字:"张大人,《潞安府蝗情月报》载,泽州蝗蝻尚在二龄,翅芽未展," 又翻开《捕蝗要诀》卷三,"成虫群飞必成 ' 人' 字形,你奏报的蝗群," 指尖划过 "蔽日" 二字,"可有田间取样图佐证?"
张敏的喉结滚动两下:"此乃各乡耆老合议..."
"合议?" 谢渊抽出《保甲清册》,朱笔圈住 "南乡耆老李顺,万历三十七年卒":"死者如何在 ' 耆老画押 ' 栏按手印?" 玄夜卫呈上的《银库流水账》摊开,"张敏收王百万银三千两,用途注 ' 购田 '," 他的指尖划过 "赈粮折银挪支" 的旁注,"按《大吴律》户律十二,挪移赈银百两以上,发边卫充军,千两以上绞。"
公堂东侧传来瓷器碎裂声。刑房书吏赵贵踢向灶膛,半页《赈粮折银账》飘出,"王百万 代领三百石" 的字迹与架阁库《常平仓簿》缺号三十七页边缘锯齿完全吻合。谢渊用火钳夹起残页:"赵书吏," 他指向残页左上角,"此处应盖的灾伤勘合编号被刮去," 又望向张敏,"贵县的勘合,可是用来换了田契?"
张敏扑通跪地,膝盖砸在青石板上:"镇刑司李副使持晋王令箭,说晋王府需凑贡粮..."
"令箭?" 谢渊翻开《荒政辑要》卷四,"勘灾定例首条:' 州县官需亲至田间,三邻互保,里正画押。' 你未踏田半步," 他的手指敲在奏报末页,"却有十七名已故耆老 ' 画押 ',当以 ' 欺君罔上 ' 论处!"
巳初刻,泽州南乡。谢渊握五尺步弓丈量田亩,玄夜卫百户赵破虏紧随报数:"东三亩,禾苗存活六成;西五亩,蝗蝻集中田界沟渠,密度每平方丈不逾五只。" 他蹲下身,镊子夹起泥土中的蝗蝻幼虫,置于《捕蝗要诀》图示旁:"成虫翅展逾寸,而此处蝻虫均未及半寸,且多在田边," 突然指向田中央直立的禾秆,"秆上虫咬痕间距均等," 他捡起田边散落的驱蝻木拍,"分明是人为驱赶至边界!"
耆老李忠掀开粗布衫,背上五道鞭伤结痂呈暗红色,与《保甲册》"五月廿七,抗灾状被杖" 记录吻合:"里正说,"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不报 ' 禾苗尽毁 ',便以 ' 通匪 ' 论处," 手指向土丘后的青瓦新宅,"王乡绅的 ' 聚源当 ' 三天前开业,当票记着 ' 新稻一千石 '!"
未初刻,泽州衙架阁库烛火摇曳。谢渊的火折照亮《赈粮发放簿》泛黄纸页,狼毫笔在 "李狗剩" 名下划出粗重墨圈:"赵百户," 他将《保甲册》推过霉迹斑斑的木案,"登州府移文载,此人去年闰四月迁山东," 又拈起《灾民领粮指印簿》,"按印此处用左手拇指," 他突然抓起张敏的右手,迫使指尖按在烛光下,"而李狗剩右手六指,掌纹多一道纵线 —— 你指节的茧纹," 他将张敏的手按在账册 "李狗剩" 签名旁,"与运笔时虎口施压留下的墨痕完全吻合。"
张敏瘫坐于地,膝盖硌在结着霉斑的砖缝间:"是... 是李副使说,晋王府要凑三千石贡粮..."
"晋王府?" 谢渊抖开从李继祖靴筒搜出的密信,桑皮纸上 "每石抽银三钱" 的小楷在火光下清晰可见,"《宗藩条例》卷六载," 他的指尖划过《宗藩条例》泛黄的页脚,"藩王擅动赈粮者,夺禄米三分之一,庄田没官。" 他屈指计算,"三千石赈粮折银六千两,抽成九百两," 突然指向账册中 "购田十顷" 的记录,"恰好是泽州每亩九十两的良田市价 ——"
后堂传来瓷罐坠地的脆响。谢渊冲至内室,见李继祖正将文书往炭盆里塞,残片上 "晋王府 赈灾抽成" 的火漆印在火苗中忽明忽暗。他用银簪挑出半块蜡渣:"九叠篆火漆必掺婺源辰砂," 他晃了晃从李继祖袖中搜出的火漆匣,朱砂粉末簌簌而落,"与你匣中物一致。" 他翻开《大吴律》刑律二,指尖停在 "勾连宗藩" 条,"匿灾冒赈本应处斩,勾连宗藩罪加三等,当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