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题在房中看书至深夜，直至听闻宅老来报：“郎君，漪月居春兰前去庖厨传膳，张嫂又做了几样吃食送过去了！”

“她肯吃东西了？”崔题合上书本询问。

宅老点了点头：“张嫂满食盒而入，又端着空食盒而出，想来，潘小娘子应是饿极！”

“甚好！”崔题扬起嘴角，摆摆手，“无事了，你回去休息吧！”

“诶！”宅老应了一声，躬身退下去了。

崔题心头松了一口气，这才起身负手走下罗汉堂，优哉游哉地走向床边。

“郎君可是要睡下了？”李青机灵地上前替他脱下鹤氅，抖了抖衣上的褶皱，又说道，“老夫人传唤郎君明日务必回府中用膳！”

“嗯……”崔题不置可否，打了个哈欠，双眼耷拉，很是疲惫地坐在榻边，眼看着李青蹲下要替他脱开靴子，他也抓住鞋跟一扯，便顺手利落地脱开了，根本无需李青回回伺候。而后他翻身入塌，拉开了被褥躺下了，显然强撑着等潘令宁踏出漪月居，他也是等得累及了。

恰当闭眼之时，忽然听闻叠放衣物的李青来了一句：“阿郎，今老夫人院中的管事前来汲云堂上打听，刚巧被我撞见了，老夫人恐怕已经知晓潘小娘子近日一直住在府上了，因而明日的家宴……”

崔题霍然睁眼，本该疲惫的双目陡然炯炯有神，以至于李青止住了话。崔题眼眸一转，又说道：“也罢，明日我便主动坦白吧，娘亲一直操心我的婚事，刚翻过了年，又开始张罗着相亲，也不是办法！”

李青喜上眉梢道：“潘小娘子聪明秀丽，林下风致，又可独当一面，颇有老夫人年轻时风范，想来老夫人也必会喜欢！这么说，阿郎与潘小娘子已是交换了心意？未来汲云堂，也将迎来它的女主人了！”

“交换心意？”崔题此时双手曲着，枕垫在脑袋下方，慢慢咀嚼着几个字，忽然自嘲一笑。

不过李青倒是提醒了他，他是时候该了解潘令宁的心意。

元夕前夜，他明明看出潘令宁有逗弄他坦白心意的心思，那会儿她应该是期盼着他表白的，然而等他真正表白，她又仿佛换了一个人。

女子的心思果真如海底针一般，让人难以捉摸！他虽读万卷书，才子佳人的话本他出于猎奇也看过几本，然而感情之事他也如稚童般懵懂。

他当真是……白活了一把年纪，反而，似乎被一个小娘子玩弄于鼓掌间？

崔题思罢，心里已经下定了决心，便暂且先安然入睡了。

只是他不曾想，本来翌日他打算留在府中，相守一场送别她搬家离府，然而一大早便被公务扰醒。

宅老急匆匆持着文书来报，那急促的脚步声扰醒了睡在书房的李青，李青接过文书看罢，面色大惊，血色尽褪，连忙敲门：“阿郎阿郎，快醒醒，大理寺小吏传来外宗正司急报，肃国公林翎昨夜于家中自缢而亡！”

崔题本在深睡中，霍然一醒，睡意全无。他立即起身，顾不上披衣，立即开门。

接过了文书之后，他迅速上下浏览一遍，面色便也似刚刚发亮的天幕昏昏沉沉，语气也压着沉重的冷意：“备马，随我去大理寺！”

“阿郎，今晨仍需上朝！”李青提醒，生怕他来不及。

“先去一趟大理寺，再顺道入宫，还来得及，若是直接入宫，难道空手接刃等着两府质问？”

李青一听，点点头：“还是阿郎清醒！”

大理寺因有人值守，连夜审案，因而是最接近案情的地方。崔题至少得清楚林翎的死因，入宫之后才可应变。

不过他心里大抵猜到是什么事。

这两样一直严丝无缝审理鬼樊楼的案件，因他陛下在宫宴上下了雷霆旨意，而太后也大有撒手不管、断尾求生的念头，故而他审理鬼樊楼只是绝不放过一丝一毫罪过。

赵九娘落网交代罪责之后，因为赵九娘乃北契人身份，又与夙期山庄所在的保州有关联，便是他不上书提醒，陛下和皇城司也轻易想到她背后延朔党的势力。

虽然尚无直接证据确证赵九娘乃延朔党党徒，可她的身份也足以让人怀疑鬼樊楼背后的林氏势力涉险勾结外邦行叛国谋逆之罪了！

太后当初断尾求生撇下鬼樊楼不管，应当认定他们只能查，也只敢查到一桩拐卖人口祸害百姓的黑暗产业，便就此作罢，应当不敢深挖下去，那么林府便断臂求生痛失了这一产业也可活命。

最初，一切也如太后所料，皇帝不过是纸老虎，宫宴上雷霆震怒气势凛凛，然而当真与太后正面冲突涉及核心利益之时，以皇帝如今的实力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恰似幼儿在大人面前，即便不满大人的掌控依旧，他也只敢发怒夺回自己心爱的手摇鼓，又岂敢当真与大人势不两立？十几年被太后压制已如鹌鹑蛰伏的皇帝，至今没有这般的魄力。

所以当鬼樊楼案子顺着赵九娘身份拉扯出背后的鬼樊楼之时，皇帝反而不敢查了，甚至还责怪崔题查得太深，责怪崔题断案太严，若真判罚肃国公林翎贬为庶人，岂不是把他往“不孝”的恶名上强逼？

崔题对皇帝无疑是失望的，可是他也不是头一回失望了，他也并非头一次认识皇帝的本性，而这一次，他也并不打算如先前的三番两次，每每麻木妥协，消极避世，或者再一次蛰伏隐忍。

他已经历了五年蛰伏，五年不轻易出山，既然宫宴上他已经决定出山，决定以身入局作为“破云之剑”，他便不会再轻易回归蛰伏的状态。

他这把“破云之剑”一劈开，便要斩断前方荆棘，斩断帝王的掣肘，而并不会因为帝王的软弱便妥协退缩。

因此崔题并未依皇帝的心思，放过临时党羽，仍旧以酷吏般的雷霆手段一个个缉拿审问林氏的族人。

从林家远房的族亲开始，而后是肃国公的子女，乃至林府深闺中的女儿，那个刁蛮任性的林洛芸，和她的未婚夫婿温巡，他也没放过。

一个个盘问之后，即将到肃国公之时，他自杀了！

崔题一声冷笑，他可太过于熟悉林氏“断尾求生”的手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