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推开门时,鼻尖先撞上一股甜暖的桂花香。
苏若雪正弯腰从铜炉上提下陶壶,月白立领衫的领口被热气熏得微卷,发梢沾着细雾,见他进来,眼尾先弯成月牙:"酒酿煨得久了些,可还赶得上温乎?"她转身时,蓝布裙角扫过竹编的火笼,火星子"噼啪"溅在青砖地上。
顾承砚把油布包放在桌上,指腹蹭掉她鬓角的水珠:"若雪,你总把日子过成糖霜。"他解开布包,宣纸协议摊开时,墨迹未干的"张维钧"三个字还泛着潮意,"可这糖霜底下,埋着碎玻璃呢。"
苏若雪的手顿在倒酒的瓷勺上。
她最懂他说"碎玻璃"时的语气——尾音压得极轻,像在数炸弹的引信。
油灯芯"滋"地爆了个花。
顾承砚拈起协议第三页,指节叩在"监管权限"四个字上:"张维钧把'名义归属财政部'写得比朱砂还重,可'实际运作权'的条款用了半页纸绕圈子。"他扯松领口,后颈沁出薄汗,"昨夜在张公馆,他碰了三次茶盏,每次都是说到'独立审计'时。"
苏若雪端起酒酿递过去,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所以?"
"所以财政部里有人不想让审计独立。"顾承砚突然笑了,像发现了棋盘上的暗子,"张维钧要面子,另一拨人要里子。
我在草案里塞的'保障民营资本',恰好卡在他们喉咙眼上——要吞,硌得慌;要吐,又怕落个阻碍救国的罪名。"
窗外的更夫敲过三更,梆子声惊起几星流萤。
顾承砚扯过纸笔,在协议空白处画了两张人脸:一张是张维钧喉结上的朱砂痣,另一张是昨天在财政部见过的军统官员周立言,眉骨上有道刀疤。
"周立言昨天摸了七次配枪。"他笔尖重重戳在刀疤位置,"这种人最怕被抢功劳。"
苏若雪凑过来看,发香混着墨味钻进他鼻腔:"你要拿张维钧当饵?"
"不是饵,是导火索。"顾承砚把协议折成三叠,又展开,"张维钧急着要全国经济草案,说明他背后的人等不及要把联盟变成钱袋子。
周立言这种搞情报的,最恨别人动他的蛋糕。"他抬眼时,眼底映着跳动的灯花,"我只需要让周立言觉得,张维钧要抢在他前头把联盟资源喂给军工——"
"——他就会先咬张维钧一口。"苏若雪接得极快,眼波流转间,温婉的脸添了几分锐利,"好个借刀杀人。"
四更天的雨来得突然,雨点砸在青瓦上像撒豆子。
顾承砚在桌前坐到天光泛白,油灯光线越来越暗,他索性推开窗,让冷雨扑在脸上。
协议被他翻得卷了边,每处条款都用红笔圈出了漏洞,像一串待爆的炮仗。
"顾先生。"旅馆伙计敲了敲门,端来热粥,"周长官派人传话,说您约的辰时会面,他提前半个时辰到。"
顾承砚擦了把脸,把协议塞进皮箱底层,上面压了本《天工开物》。
他扣上皮箱时,听见苏若雪在隔壁账房翻账本的声音——她总说,算盘珠子比人诚实。
周立言来得比约定早了整整一刻。
刀疤从左眉骨斜到下颌,此刻正随着他捏茶杯的动作一跳一跳:"顾教授这么急着见我,可是有要紧事?"
顾承砚把茶盏往他跟前推了推,茶烟模糊了两人的视线:"周长官可知,张顾问昨夜在草案里加了条'优先保障军工用纱'?"他从袖中摸出半页纸,是张维钧签字时被茶水洇湿的会议记录复印件,"我本想替张先生圆个场,可这墨迹......"他指尖划过"军工"二字,"倒像是早有准备。"
周立言的手指猛地攥紧杯柄,骨节泛白。
顾承砚看见他喉结动了动,像吞了只苍蝇:"顾教授莫要信口开河。"
"信不信由长官。"顾承砚起身整理长衫,"只是听说财政部要派督查组查联盟账目——"他顿了顿,"若真查出什么......"
周立言"砰"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他抓起军帽扣在头上,刀疤涨得发紫:"顾教授留步,周某突然想起还有要务。"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目光像淬了毒,"今日的话,最好只有你我听见。"
门"哐当"关上时,顾承砚摸出怀表。
秒针正指向"三",这是苏若雪新换的暗号:"有情况"。
他推开账房的门时,正看见苏若雪伏在案前,一叠电报稿纸散得像被风揉过的云。
她抬头时,眼底泛着血丝,指尖沾着墨渍:"承砚,重庆这三个月的银元流向有问题。"她抽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日期和数字,"前两个月还是零散商户兑换,这个月突然多了七笔大进项,每笔都是五千块,来自......"她的指甲掐进纸里,"来自上海日商正金银行的重庆分行。"
顾承砚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他接过纸,看见最后一笔转账日期是三天前,汇款人签名栏写着"山田次郎"——这是他在上海时就熟悉的日商代理人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