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蚕室泣丝
弘治二十七年三月,杭州府钱塘县的黄梅雨已连下十日。雨丝密得像蚕农纺断的丝线,黏在人脸上又凉又腻,谢明砚背着货担走进桑蚕坞时,粗布衫早已湿透,贴在背上的"石铃"被潮气浸得发胀,铃铛缝里卡着的半节指骨渗着暗红,在雨雾里泛着腥气。
"谢掌柜,快停步!"老蚕农桑翁从蚕室后的柴草堆里钻出来,左手空荡荡的袖口在雨里晃荡——三年前被蚕监桑坤的铜钳生生撕下三根手指,断口处缠着的蚕茧布早已被血浸透,此刻又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往下淌着红水。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被蚕沙堵了气管:"那蚕室......是吃人的地方啊......"
谢明砚的目光越过桑翁的肩,望见远处的蚕室飘着淡红色的雾气。那雾气在雨里不散,裹着股奇异的甜腥——不是桑叶的清香,是桑蚕坞特有的"胭脂花"混着血的味道。他蹲下身系货担绳,指尖触到地面的蚕沙,突然摸到块硬物,抠出来一看,是枚孩童的乳牙,牙床上还沾着未嚼烂的桑叶。
"魏大人说这是'天虫显灵'。"桑翁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的老茧像砂纸磨着皮肤,"上个月蚕室里的'灵蚕'吐出红丝,桑坤就说这是'蚕神降福',要每家缴'丝魂税'——其实就是......就是用娃们的指节喂蚕啊!"他往雨地里啐了口,痰里裹着血丝和碎牙,"我那小孙子桑宝,才六岁,就因为跟玩伴说'红丝是染的',被桑坤的人拖进蒸茧房,连哭喊声都没传出来......"
谢明砚的指尖在货担绳上掐出红痕。他三天前在钱塘县城就听说了"灵蚕吐红丝"的奇闻:巡抚衙门的告示说,桑蚕坞的蚕突然吐出"胭脂丝",织成锦缎能映出"圣寿无疆"四字,是"天佑大明"的祥瑞。此刻走近了才看清,蚕室的竹墙上爬满了暗红色的黏液,细看是用胭脂花汁混着血涂的,雨水冲刷时,竟在墙根积成小小的血洼。
(一)蚕册血痕
桑翁突然往他怀里塞了块东西,是片被蚕尿浸得发涨的麻布,里面裹着半页账簿。谢明砚借着雨光展开,墨迹被水泡得模糊,却能看清"每筐灵蚕加征蚕农指节十枚"的朱砂批注——那朱砂里混着细小的皮肉渣,凑近了闻,有股炭火烤过的焦味。
"这是我偷偷从桑坤的账房撕的。"桑翁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桑叶,"他让人把娃们的指节放在铜臼里捣成泥,拌进桑叶喂蚕,说这样蚕才会吐红丝。"账簿夹层里掉出片蚕茧,上面用指甲刻着歪歪扭扭的字:"灵蚕者,病蚕也,用童血拌桑叶,丝红如血,伪称天丝",刻痕里嵌着的血丝还没干透,显然是刚刻下不久。
谢明砚的指腹抚过蚕茧,突然触到个硬物——是枚孩童的指骨,被蚕丝缠得密密实实,骨缝里嵌着未嚼烂的桑叶。他抬头望向蚕室中央的"祭蚕台",台上摆着的"灵蚕"其实是用红丝线将几十只病蚕捆在一起的,底下压着的蚕沙里,露着半块绣着"桑"字的肚兜碎片,正是桑翁说的桑宝常穿的那件。
"他们说红丝织的锦缎要送进宫给娘娘做寿衣。"桑翁突然抓住谢明砚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可昨天我看见桑坤的亲信往蒸茧房运铜盆,盆里装的......是剥下来的孩童指甲,说要混着蚕丝一起纺......"他的目光突然直了,望向蚕室西侧的竹楼,"你听!"
雨幕里传来隐约的哭喊,像刚出生的小猫被踩住了喉咙。谢明砚的手猛地按在货担夹层的短刀上——那里藏着他微服前祖父谢迁给的龙纹令牌,此刻硌得肋骨生疼。
(二)染丝秘辛
三更的梆子声被雨声泡得发闷,谢明砚与林羽借着蚕室的阴影摸到蒸茧房外。竹编的墙缝里透出橘红色的光,混着蒸汽往外冒,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湿地上,像两只被拉长的蚕。
"听里面的动静。"林羽的声音压得极低,他的铁链缠在手腕上,链环沾着雨水,冷得像冰。谢明砚凑近墙缝,看见十几个蚕役围着口大铜锅,锅里翻滚着暗红色的液体,漂着层细碎的皮肉——是磨碎的苏木混着刚从孩童指节上刮下的血沫。
蒸茧房中央的柱子上,绑着个穿绿布衫的男孩,右手食指已经没了,断口处缠着的布条被血浸透,滴在脚下的蚕沙里,晕开一朵朵小红花。他的脸被蒸汽熏得发白,却死死咬着牙,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是桑翁的小孙子桑宝!谢明砚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没让自己喊出声。
"桑大人说了,这娃的血最纯。"一个络腮胡蚕役拿着铜刷往蚕茧上抹血,刷尖挑起的血珠滴在丝线上,瞬间晕成胭脂色,"织成锦缎送进宫,娘娘们准能赏咱兄弟升官!"他突然揪住桑宝的头发,把孩子的脸往铜锅上凑,"再哭就把你扔进锅里熬'灵蚕液',让你跟你哥作伴去!"
桑宝的哭声突然拔高,不是因为疼,是因为看见墙角的竹筐——里面装着十几只小小的布鞋,其中一只绣着"桑"字,是他哥哥桑根的。谢明砚的短刀已经滑入手心,林羽突然拽住他的胳膊,往蒸茧房后指——那里的柴草堆在动,露出双老泪纵横的眼睛,是桑翁!他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手里攥着把磨得雪亮的桑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