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十二年的冬夜,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凝了一层白霜。
风从宫墙的豁口里钻进来,像无数根看不见的冰针。
小太监李进忠缩着脖子,感觉后腰的某个零件都快冻掉了。
他入宫前叫二狗子,入宫后总管嫌土,赐名进忠,寓意对皇上忠心耿耿,但他现在只对热乎乎的烤白薯忠心。
肚子里空空如也,叫唤的声音比巡夜的梆子声还凄凉。
就在他琢磨着去御膳房偷个冷馒头会不会被打断腿时,整个皇城忽然亮了一下。
不是月光,那光是红色的。
李进忠茫然地抬起头,嘴巴慢慢张开,忘了合拢。
夜幕漆黑如墨,几行巨大的火字悬在空中,每一个笔画都烧得通红,仿佛是天公用烙铁烫出来的。
“白苕代靖否复议朝冶驰。”
周围的宫女太监们炸了锅,惊呼声,抽气声,还有人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冲着天空磕头。
“天谴呐!”
“大清要亡了!”
李进忠不认得几个字,但他眼神好。
他死死盯着第一个字,那是一个他为数不多认识的字。
白。
第二个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本草药图谱上见过,念“苕”。
白苕?
那不就是山药蛋子,白皮地瓜吗?
李进忠的脑子瞬间被这个念头填满,肚子叫得更欢了。
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冲过来,一把抓住李进忠的胳膊,力气大得像要把他捏碎。
是都察院的王御史,一张脸白得像刚从面粉缸里捞出来。
“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
王御史的声音在发抖,指着天空的手也在发抖。
“看到了看到了。”
李进忠点头如捣蒜,眼睛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王大人,这是真的吗?”
王御史以为他问的是亡国预言,表情更加悲痛欲绝。
“天意昭昭,岂能有假!‘白苕代靖’,此乃说要有动乱代替太平!‘复议朝冶驰’,这是说上天要重新议定我大清的国运啊!”
王御史捶胸顿足,几乎要哭出来。
“完了,全完了!”
李进忠却完全没听进去后面的话,他只抓住了最关键的信息。
“动乱?”
“对!大动乱!”
“代替太平?”
“正是!惨绝人寰!”
李进忠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激动地反手抓住王御史的袖子。
“大人的意思是,朝廷要用白苕,来代替咱们现在吃的这些太平饭?”
王御史愣住了。
他看着李进忠那张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太平饭?
李进忠吞了口唾沫,声音里带着一丝颤音。
“是不是以后咱们的份例,就不发小米高粱面了,直接改发烤白薯?”
“……”
王御史的嘴唇哆嗦着,指着李进忠,半天没说出话。
“你……你这个阉人,国难当头,你竟只想着吃!”
李进忠觉得很委屈。
“这天上不是写着嘛,白苕。”
他指着天空,理直气壮。
“后面那个什么复议,是不是说大家再商量商量,这白薯是烤着吃,还是蒸着吃?”
“噗——”
王御史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当场为大清殉节。
他甩开李进忠,跌跌撞撞地跑向乾清宫的方向,嘴里还念叨着:“疯了,都疯了……”
李进忠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撇了撇嘴。
这读书人就是想得多。
多简单的事儿。
他转身就往自己住的杂役房跑,一边跑一边兴奋地盘算。
天上都降下法旨了,这白薯肯定是板上钉钉了。
明天早上,说不定就能吃上热乎的。
第二天,整个紫禁城都陷入一种诡异的气氛。
大臣们在朝堂上为了“天降凶兆”吵得不可开交,一派主张大赦天下,一派主张严查妖言。
而宫里的下层太监和宫女之间,却流传着另一个版本。
“听说了吗?老天爷看咱们太苦了,要给咱们发白薯吃!”
“真的假的?我听说是烤的,还冒油呢!”
“我听我二舅的表哥在御膳房说,皇上已经下旨了,以后顿顿管够!”
流言的发起者李进忠,此刻正被一群小太监围在中间,唾沫横飞地描绘着白薯的美味。
“那白薯啊,皮烤得焦黄,一撕开,里面的瓤又甜又面,烫得人直吸溜……”
他说得活灵活现,听得一群人直咽口水。
顺治皇帝坐在龙椅上,听着下面两份截然不同的奏报,一个头两个大。
一份是王御史声泪俱下呈上来的《天降谶言,国祚堪忧疏》。
另一份是内务府总管战战兢兢递上来的《关于宫内人员对白薯异常渴求现象的紧急报告》。
“你是说,现在宫里上上下下,都在讨论怎么吃白薯?”
皇帝捏了捏眉心,感觉自己的江山和自己的智商同时受到了挑战。
内务府总管汗如雨下。
“回皇上,正是。奴才已经派人弹压了,可他们都说……这是天意。”
顺治皇帝沉默了。
他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突然觉得有点累。
谶言?国运?
去他娘的。
“传朕旨意。”
皇帝的声音透着一股生无可恋的疲惫。
“从今天起,宫中膳食,每人每日加一根……烤白薯。”
“遵旨!”
内务府总管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下了。
王御史还跪在殿中,闻言猛地抬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当天下午,李进忠捧着一根滚烫的烤白薯,幸福得几乎要流下眼泪。
他小心翼翼地剥开微焦的外皮,露出里面金黄色的薯肉,热气带着甜香扑面而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天意”的味道。
真香。
而几里地外,一个穷困潦倒的书生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揉了揉眼睛。
他昨晚熬夜放孔明灯,想写几个字劝谏朝廷用山药赈灾,结果风太大,墨水不够,飞到一半还着了火。
也不知道皇上看见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