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六年深秋,太原城的风卷着碎雪片子,打在苏文谦脸上时像细针扎着疼。他裹紧了藏青色棉袍,踩着结了薄冰的石板路往南门外走,靴底碾过冻硬的车辙印,咯吱声在空荡的街巷里格外清晰。
土地庙的木门早被去年的山洪冲得歪斜,门框上挂着的褪色幡旗冻成了硬邦邦的布条,风一吹就发出破败的哗啦声。苏文谦推开门时,积在门轴里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惊得供桌下的耗子吱溜窜进了神龛后。
“还是来了。”
神龛前跪着个穿短打的汉子,背影瞧着眼熟。那人缓缓转过身,露出张被风霜刻得沟壑纵横的脸,正是三个月前在协同庆密道里见过的老镖师周百川。他手里攥着块半旧的油布,见了苏文谦也不起身,只往供桌后的墙根努了努嘴。
苏文谦这才注意到神龛后的异常——原本该是泥胎土地爷的位置,此刻空出个黑黢黢的窟窿,窟窿底下露出半截青灰色石碑,碑身上蒙着层薄灰,却依稀能看见几道凿痕。他伸手去拂灰,指尖刚触到石碑就猛地缩回——碑面竟是温热的,像揣在怀里捂了整夜的烙铁。
“上个月暴雨冲垮了后墙,”周百川的声音带着铁锈般的沙哑,“我来收拾残局时,这碑就从土里冒出来了。你爹当年总说,土地爷的眼珠子会转,原来不是疯话。”
苏文谦蹲下身细看,碑上刻着的不是常见的“风调雨顺”,而是些歪歪扭扭的符号,像小孩子画的鬼画符。他摸出怀里的羊皮纸展开,那是从父亲书房暗格里找到的拓片,此刻对照着石碑一看,拓片边缘的残缺处竟与碑顶的裂痕严丝合缝。
“二十年前那场火,”周百川突然开口,往火堆里添了块松明子,火光在他眼窝深处跳动,“你爹从火场里拖出来的不只是账本,还有这块碑的拓片。那天我在镖局值夜,亲眼看见他后背烧得像块焦炭,手里还攥着这玩意儿。”
苏文谦的指尖抚过碑上最深的一道刻痕,那痕迹比别处光滑些,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雷雨夜,自己扒着窗棂看见父亲跪在祠堂里,手里举着块黑乎乎的东西,嘴里念叨着“半城烟火,半城骨殖”。那时他才八岁,只当是父亲又在说胡话。
“这碑上的符号,”周百川把油布铺在供桌上,露出里面裹着的半截铜钥匙,“跟蒙古王府密信里的暗码是一套。当年你爹在归化城当账房时,替蒙古王爷管过三年商队,这些鬼画符是他跟王爷约定的记号。”
火苗突然噼啪爆响,苏文谦抬头时正看见供桌后的蛛网晃了晃,一缕月光从屋顶破洞漏下来,恰好照在石碑左侧。他忽然想起第200集里土地庙的月光——那晚他在神龛前捡到的半片指甲,此刻正躺在怀里的锦袋里。
“你看这儿。”苏文谦用匕首尖刮去碑底的泥垢,露出行极小的阴文,“‘盐引藏于晋祠圣母殿第三尊佛像’——这才是你爹真正的后手。”
周百川猛地站起身,棉裤膝盖处的补丁裂开道口子。他往门外望了望,压低声音说:“三天前有人在晋祠后山挖地道,看手法像是隆昌号的人。他们手里有半张拓片,现在就差你这块碑上的坐标。”
风突然变大,把神龛上的破碗吹得滚落在地。苏文谦弯腰去捡时,发现碗底粘着片干枯的柏叶——跟第240集蒙古草原的风里卷着的那片一模一样。
“他们知道你来了。”周百川往供桌下塞了个油纸包,“这是你爹托我保管的盐商名单,现在该交给你了。记住,石碑千万别带出土地庙,蒙面人在城门口设了三道卡子。”
苏文谦刚把油纸包揣进怀里,就听见门外传来马蹄声。他掀开窗纸一角,看见三个黑衣人手提灯笼站在庙门口,其中一人腰间的玉佩在火光下闪着幽蓝的光——那是第229集里羊脂玉的裂痕。
“周镖师,借个火。”门外的人嗓音沙哑,正是第236集里蒙面人的声音。
周百川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笑道:“几位深夜到访,是来拜土地爷?”他悄悄给苏文谦使了个眼色,指了指神龛后的夹层。
苏文谦刚钻进夹层,就听见瓦片响动。他透过木板缝隙看见蒙面人正用匕首刮石碑,其中一人突然“咦”了一声:“这碑是温的?”
“废话,刚烧过香能不温吗?”周百川的声音带着笑,却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上个月有人在这儿上吊,我烧了三炷香超度呢。”
蒙面人显然没信,匕首刮得更急了。苏文谦摸着怀里的铜钥匙,突然想起第233集账本的装订线——那些用羊肠线缝的账册,此刻正在晋祠的地窖里等着他。
“搜!”蒙面人突然喊道。
苏文谦听见周百川被按在地上的闷响,紧接着是供桌被掀翻的哗啦声。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二十年前父亲被诬陷通敌时,是不是也这样听着自己的命运被别人攥在手里?
“爷,您看这是什么?”有人举着块碎瓷片喊道。
苏文谦的心猛地一沉——那是他刚才打碎的破碗,碗底的柏叶此刻正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周百川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狭小的土地庙里撞出回声:“你们找不到的!苏先生早就算准了今天,他说半城的烟火总要有人守着!”
蒙面人似乎被激怒了,紧接着是铁器刺入皮肉的闷响。苏文谦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就像第238集黑风口的血迹,又咸又涩。
马蹄声渐渐远去后,苏文谦从夹层里爬出来。周百川趴在供桌旁,后背插着支雕翎箭,箭尾的红缨浸在血泊里,像极了第216集蒙面人的箭法。
“把……把石碑……”周百川的手指抠着地面,在泥地上划出道血痕,“拓片……拼全……”
苏文谦撕下棉袍下摆按住伤口,却止不住血往外涌。他想起第242集二十年前的证人——周镖师才是唯一见过父亲和蒙古王爷密谈的人。
“石碑里有夹层。”周百川突然睁大眼睛,抓住苏文谦的手腕,“用……用钥匙……”
苏文谦摸出铜钥匙插进碑侧的凹槽,只听咔嗒一声,石碑从中间裂开道缝。里面藏着个油布包,解开后露出半张泛黄的纸,上面的墨迹跟第244集最后的密信如出一辙。
“这是……你爹的笔迹?”周百川的声音越来越低,“告诉太原城的百姓……盐引案……快结束了……”
他的手突然垂落,苏文谦抬头看见供桌上的油灯不知何时被风吹灭,只有月光从破洞漏下来,照在石碑裂开的缝隙上,像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苏文谦把石碑重新拼好,用泥巴糊住裂缝。他往周百川的尸身盖上件棉袍,突然发现死者怀里露出半截账本——正是第221集常老三的账本。
庙门外的风卷着雪粒进来,吹得神龛上的牌位轻轻摇晃。苏文谦最后看了眼土地庙的石碑,转身消失在夜色里。他知道明天天亮时,这里会站满隆昌号的人,但他们永远找不到碑里的秘密——就像二十年来,没人知道父亲藏在半城烟火里的真相。
雪越下越大,把庙门口的脚印盖得严严实实。只有那半截石碑在黑暗里透着微弱的温度,像颗不肯熄灭的心,守着这座城最后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