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裹着沙砾掠过敖包顶上的经幡时,苏赫巴鲁正把最后一块羊油塞进铜壶。火塘里的牛粪噼啪作响,将他古铜色的侧脸烤得发亮,毡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得挂在门楣上的狼髀石铃铛叮当作响。
“阿爸,是盟里的汽车!”十二岁的其其格掀开门帘冲进来,羊皮坎肩沾着草屑,手里攥着根刚抽芽的沙棘枝。苏赫巴鲁没抬头,往沸腾的奶茶里撒了把盐,铜勺刮着壶底发出刺耳的声响——二十年前那场雪灾里,他就是听着这样的声音,在阿爸冻硬的怀里数完了最后一颗星星。
毡房的门被撞开时,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火塘的火苗猛地矮了半截。穿军大衣的人把照片拍在矮桌上,相框里的年轻人穿着迷彩服,眉眼间有苏赫巴鲁年轻时的轮廓。“巴图在边境巡逻时失踪了,”来人的声音裹着寒气,“暴风雪把马蹄印全盖了,我们找了三天。”
其其格突然攥紧了沙棘枝,尖刺扎进掌心也没察觉。她记得上个月哥哥回家时,把一枚弹壳塞进她手里:“等开春了,哥带你去看天鹅湖。”那时的风是暖的,吹得远处的芨芨草摇摇晃晃,像阿爸喝醉时跳的安代舞。
苏赫巴鲁把铜壶从火上挪开,奶茶表面结了层薄皮。他摸出烟袋的手在发抖,火镰打了三次才溅出火星。烟雾缭绕里,他看见阿爸正往马背上捆毡子,那年他也是这样,揣着阿爸给的银匕首,跟着商队去旗里换盐巴。回来时只找到半截烧黑的马鞍,风把阿妈的哭声撕成了碎片。
“我去找他。”苏赫巴鲁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他抓起墙上的马头琴,琴杆上的包浆亮得晃眼——那是巴图十岁时,用第一茬羊毛换的木料做的。其其格突然扑过来抱住他的腿,沙棘枝掉在地上,血珠滴在羊毛毡上,像朵绽开的山丹丹。
“阿爸,别去!”小姑娘的哭声被风卷走,“去年乌力吉大叔就是……”
苏赫巴鲁掰开女儿的手指,指腹触到她掌心的血痕时顿了顿。他想起巴图出生那天,暴风雪把毡房压塌了一角,他用身体撑着横梁,听着婴儿的啼哭盖过了风声。那时的风也是这样狂躁,却裹着奶香和阿妈熬的肉粥味。
套马杆被立在毡房外时,苏赫巴鲁发现马桩上还拴着巴图的黑马。那畜生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里喷出的白气瞬间被风撕碎。他解开缰绳的瞬间,黑马突然人立起来,前蹄在雪地上刨出两道深沟——三年前巴图就是骑着它,在那达慕大会上把苏木的摔跤手摔得满地找牙。
其其格追出来时,苏赫巴鲁已经翻身上马。她抓起地上的沙棘枝,拼命往马屁股后面追,风灌得她喘不过气。黑马突然停下脚步,苏赫巴鲁回头时,看见女儿把沙棘枝塞进他手里:“哥说这个能辟邪。”枝桠上的血珠冻成了小红豆,在风雪里闪着微弱的光。
风越来越大,雪片打在脸上像小刀子。苏赫巴鲁扯紧缰绳,黑马顺着被雪覆盖的车辙往前走,蹄子踩进积雪的声音沉闷得像敲鼓。他想起巴图八岁那年,也是这样的风雪天,父子俩在雪地里追一只受伤的黄羊,儿子踩着他的脚印,笑声比风还响。
太阳偏西时,风势渐缓。苏赫巴鲁勒住马,看见远处的敖包旁有个黑影。黑马突然焦躁地刨起蹄子,他翻身下马时,靴底陷进半尺深的雪。走近了才发现是件冻硬的迷彩服,袖口露出半截军绿色的布条——那是其其格去年绣的平安结,针脚歪歪扭扭,像她画的星星。
风突然转向,吹得敖包上的经幡猎猎作响。苏赫巴鲁听见断断续续的琴声,像有谁在远处拨动琴弦。他循着声音往前走,积雪没到膝盖,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琴声越来越清晰,是那首《鸿雁》,巴图小时候总缠着他教的调子。
冰窟边缘的冰层突然裂开,苏赫巴鲁看见儿子蜷缩在里面,怀里紧紧抱着马头琴。黑马发出一声哀鸣,前蹄跪在冰面上。苏赫巴鲁趴在冰窟边,手指触到巴图的脸颊时,像碰到了块冻硬的石头。琴箱上的冰碴里,嵌着片干枯的沙棘叶。
“阿爸教你的调子,还没学完呢。”苏赫巴鲁把巴图背起来,黑马跟在后面,蹄子踩在冰面上发出咯吱声。风又起了,这次却带着暖意,吹得他颈间的哈达飘起来,像只白色的大鸟。他想起巴图出生那天,阿妈也是这样,把染红的哈达系在门楣上,说这样就能留住春天。
回到毡房时,其其格正坐在火塘边发呆,手里攥着枚弹壳。看见苏赫巴鲁背上的人影,小姑娘突然站起来,膝盖撞在矮桌上,铜壶里的奶茶泼出来,在毡子上洇出深色的痕迹。苏赫巴鲁把巴图放在毡子上,解开他怀里的马头琴,琴弦上还缠着根红布条。
“哥睡着了。”其其格的声音很轻,她摸出块奶豆腐放在巴图嘴边,“去年他说,奶豆腐要就着风吃才香。”苏赫巴鲁突然捂住脸,指缝间漏出的呜咽被风接住,混着马头琴的余音,飘向远处的草原。
第二天清晨,风停了。其其格跟着阿爸去敖包旁立石头,每块石头上都系着红布条。她把掌心的血痂蹭在石头上,突然发现雪地里有串细小的脚印,像是什么小动物留下的。顺着脚印往前走,她看见冰窟边的雪地上,有株沙棘苗正顶着雪芽,嫩黄的芽尖在阳光下闪着光。
苏赫巴鲁把马头琴挂在毡房中央,琴杆对着门口的方向。风穿过毡房的缝隙时,琴弦会发出轻微的颤音,像是谁在低声哼唱。其其格每天都会往琴盒里放块奶豆腐,她知道哥哥喜欢这样的味道——就像喜欢草原上的风,有时烈得能掀翻毡房,有时却温柔得能托起蝴蝶。
开春的时候,天鹅湖解冻了。其其格坐在湖边,手里转着哥哥给的弹壳。远处传来汽车的声音,她看见穿军大衣的人正往马背上搬物资,其中一个年轻人笑起来时,眼角有颗和哥哥一样的痣。风掠过湖面,吹起她的发丝,像阿爸说的那样,带着水草和阳光的味道。
苏赫巴鲁站在敖包旁,看着女儿把新的经幡系在木杆上。风把经幡吹得猎猎作响,他突然想起巴图小时候,总爱追着风跑,说要看看风的尽头是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风的尽头是春天,是雪地里冒出的沙棘芽,是小姑娘掌心的血珠开出的花。
黑马突然扬起头,对着天空长嘶。其其格回头时,看见阿爸正往马背上放马鞍,他颈间的哈达飘起来,像只展翅的大鸟。“去看看天鹅吧,”苏赫巴鲁的声音被风送来,“你哥说过的。”
风又起了,这次带着花草的清香。其其格跳上黑马,弹壳在口袋里叮当作响。她听见身后传来马头琴的声音,调子是那首《鸿雁》,被风送得很远很远,像是要跟着南迁的雁群,去看看远方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