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年,深秋的太原城被一层冷雾裹着。酉时刚过,南大街上的铺子便陆续上了门板,唯有协同庆票号的灯笼还悬在门楣上,昏黄的光透过糊着棉纸的窗棂,在青石板路上投下几道歪斜的影子。
苏半城缩了缩脖子,将毡帽压得更低些。他站在对面绸缎庄的廊柱后,盯着协同庆那两扇厚重的榆木大门。三天前,常老三在死牢里咬碎了藏在假牙里的鹤顶红,临终前只来得及含糊吐出三个字:“密道…协同庆…”
这六个字像根冰锥,扎在苏半城心头。自打父亲二十年前在黑风口离奇失踪,他就没日没夜地追查那些散落在账本、密信、血指印里的线索,如今所有线头似乎都缠向了这座山西最气派的票号。
一阵马蹄声从巷口传来,苏半城闪身躲进绸缎庄的布帘后。三个穿着藏青短打的汉子牵着马停在协同庆门口,其中一个腰间挂着铜铃的抬头望了望灯笼,伸手在门板上叩了三下——两轻一重,节奏像极了常家账本里那个反复出现的朱砂点。
门板“吱呀”一声开了道缝,露出账房先生周明远那张总是堆着笑的脸。他引着三人进去时,苏半城瞥见其中一人怀里揣着个长条形的木盒,边角处隐约露出半枚羊脂玉的影子,裂痕的形状与父亲书房里那枚断玉如出一辙。
“周先生倒是越发谨慎了。”苏半城低声自语。他曾在三年前以存款人的身份进过协同庆,那时周明远还只是个管库房的伙计,总爱在算盘上拨弄着没人看得懂的口诀。如今他成了账房先生,指节上却多了层厚厚的茧子,倒像是常年握着刀剑的武夫。
等了约莫两刻钟,协同庆的后门忽然探出个脑袋。苏半城认出那是打杂的小厮狗剩,这孩子上个月还在土地庙偷香灰,被他撞见过一次。狗剩左右张望片刻,将一个油纸包塞进墙根的砖缝里,又缩了回去。
苏半城借着雾色摸过去,指尖刚碰到油纸包,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迅速将纸包揣进怀里,翻身跃上绸缎庄的后墙,瓦片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趴在墙头上往下看时,正撞见周明远站在砖缝前,手里攥着那枚他以为早被取走的羊脂玉。
“看来这密道的入口,不在明处。”苏半城咬了咬牙。他记得协同庆的格局:前院是柜台和账房,中院住着掌柜和伙计,后院是库房,最里头还有间供奉财神的小庙。寻常票号的密道多藏在库房地砖下,可协同庆的库房昼夜有人看守,连老鼠都钻不进去。
三更梆子响过,苏半城贴着墙根绕到协同庆的后巷。月光被云层遮了大半,只有财神庙的檐角在黑暗中勾勒出模糊的轮廓。他想起父亲日记里写过:“凡藏密道者,必借神佛掩人耳目。”
庙门是两扇雕花木门,门环上挂着把黄铜锁。苏半城从怀里摸出根细铁丝,这是他在聚源当铺地窖里学的手艺。锁芯“咔哒”一声弹开时,他听见庙内传来细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翻动什么东西。
“谁?”他低喝一声,推门的刹那却愣住了——供桌上的财神像被挪到了一边,露出底下一块松动的青石板,而跪在石板前的竟是狗剩。那孩子手里捧着个账本,正是常老三死前说失踪了的那本。
“苏先生?”狗剩吓得一哆嗦,账本“啪”地掉在地上。苏半城捡起账本翻了两页,忽然注意到狗剩的左手腕上有块月牙形的疤,和二十年前雨夜在黑风口看到的那个蒙面人手腕上的疤一模一样。
“常老三是你杀的?”苏半城按住他的肩膀,指腹触到孩子衣料下的硬物——竟是块令牌,上面刻着的蒙古文与蒙古王府密信上的如出一辙。
狗剩突然笑了,笑声尖细得不像个十四岁的孩子:“苏先生可知,二十年前你父亲为何要烧了盐引?”他掀开供桌下的暗格,摸出盏油灯,“密道里有你要的答案。”
青石板被掀开的瞬间,一股霉味混杂着血腥气涌了上来。密道入口仅容一人通过,两侧的墙壁上挂着些风干的草药,苏半城认出那是蒙古草原特有的止血草,父亲的药箱里也曾有过。
“周先生让我等你。”狗剩举着油灯往前走,身影在岩壁上拉得老长,“他说,苏家人总要自己来了结这桩事。”
密道斜着向下延伸,每隔几步就有个岔路口,墙壁上刻着奇怪的符号。苏半城忽然想起协同庆的账册缺页上也有类似的符号,当时周明远说那是算错的账目标记,现在想来,竟是路标。
走到第三个岔路口时,油灯突然“噼啪”响了两声。狗剩停下脚步,指着左侧的通道:“从这里走,能看见你父亲的书房。”
苏半城皱眉:“我父亲的书房在谭家大院。”
“那是明面上的。”狗剩转身时,脸上的稚气全没了,“协同庆的创始人,本就是你父亲的结拜兄弟。”
通道尽头是扇木门,推开时扬起一阵尘土。里面果然摆着张紫檀木书桌,上面的砚台缺了个角——那是父亲当年在晋祠被人砸坏的那方。桌前的椅子上搭着件长衫,袖口绣着半朵梅花,与赵玉贞嫁妆匣里那件男装一模一样。
“二十年前,你父亲发现盐引上的水印被动了手脚,幕后主使是蒙古王府的二公子。”狗剩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他想把证据交给朝廷,却被谭宗浚拦下——谭家靠着假盐引发了横财。”
苏半城的手抚过书桌的抽屉,锁孔里还插着把钥匙,形状与土地庙石碑下找到的那把完全吻合。打开抽屉,里面躺着半张当票,正是聚源当铺那半张的另一半,当物写着“羊脂玉一块,赎期二十年”。
“你父亲把真盐引藏在了密道最深处。”狗剩将油灯放在桌上,火光映出他脖颈处的痣——被黑布遮了二十多年的痣,苏半城在常老三的画像上见过,那是常家独有的标记,“我是常家的遗孤,当年你父亲救了我,让我盯着谭家和蒙古王府。”
这时,通道外传来脚步声。周明远举着灯笼站在门口,腰间的佩刀闪着寒光:“该让苏先生看看最后的密信了。”
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后,露出张泛黄的信纸,上面是父亲的笔迹:“半城吾儿,若你看到此信,我已在杀虎口自绝。假盐引一案牵连太广,我以死谢罪,方能保你周全。协同庆的密道连通蒙古草原,若有朝一日能为父昭雪,便将盐引交给胡老板——他是户部的人。”
苏半城的指尖抖得厉害,信纸边缘的血迹早已发黑,与账册里的血指印属于同一人。
“谭家的祖坟里,埋着假盐引的印版。”周明远往前走了两步,“常老三的账本记着所有参与的盐商名单,现在都在你手里。”
狗剩突然吹灭油灯,黑暗中响起箭簇破空的声音。苏半城本能地扑倒周明远,箭矢擦着他的耳边钉在木桌上。
“蒙古王府的人还是找来了。”周明远摸出火折子,照亮狗剩胸前的箭伤,“这孩子,终究没能活过今晚。”
狗剩咳着血笑:“至少…看到了结局…”他从怀里摸出块令牌,塞进苏半城手里,“用这个…能调动杀虎口的兵…”
密道外传来喊杀声,周明远将油灯递给苏半城:“从右侧的密道走,能到隆昌号的地窖。那里有通往太原府衙的路,把证据交给李大人。”
苏半城看着倒在地上的狗剩,又看看周明远鬓角的白发——那根藏着密信的拐杖,此刻正靠在书桌边。他忽然明白,父亲所谓的“半城”,从来不是指财富,而是这满城帮他守护秘密的人。
“周先生要留下?”
“我得把这些人引到黑风口。”周明远拔刀时,刀刃映出他眼底的决绝,“那里有二十年前就该引爆的火药。”
苏半城最后看了眼书房,砚台里的墨迹似乎还未干,像是父亲刚刚还在这里写着什么。他转身钻进右侧的通道,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远,只有密道墙壁上的油灯,一盏盏亮着,如同父亲从未熄灭的目光。
通道尽头的微光越来越亮,那是隆昌号地窖的方向。苏半城握紧手里的账本和盐引,听见太原城的晨钟隐隐传来——半城的烟火,终将在这场风雨后,重新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