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民富商苏半城

第227集:隆昌号的地窖(1 / 1)

光绪十七年,深秋的太原城被一层薄雾裹着,晨霜落在隆昌号当铺的青石板上,结出细如发丝的冰花。苏半城拢了拢夹袄领口,望着当铺门楣上那块褪了色的金字招牌,指节在袖管里微微发紧。

三天前,常家老三在狱中咬断了舌根,死前只含糊吐出三个字:“隆昌号”。这三个字像根针,刺破了苏半城心里那层薄冰——他爹苏明远二十年前离奇失踪的案子,终于有了新的线头。

“苏爷,您里头请。”当铺掌柜刘秃子弓着腰,头皮在油灯下泛着油光。他是个精明人,见苏半城穿着寻常,却敢在卯时就来敲隆昌号的门,手里那枚成色极佳的羊脂玉佩定不一般。

苏半城没应声,眼尾扫过柜台后墙上挂着的当票存根。最上面一张泛黄的纸角露出“光绪元年”的字样,墨迹被虫蛀得发虚,像极了他这些年追查线索时的心境。

“这块玉,当五十两。”他把玉佩放在柜台上,玉面映出刘秃子瞬间亮起来的眼睛。

“好说,好说。”刘秃子掂量着玉佩,指尖在玉身一处极细微的裂痕上顿了顿,“苏爷看着面生,是外地来的?”

“做茶叶生意的,路过太原。”苏半城盯着他的手,那双手骨节粗大,虎口处有层老茧,不像常年拨算盘的,倒像握过锄头或是别的什么重家伙。

刘秃子开了当票,笔尖在纸上拖出长长的墨痕。苏半城接过当票时,故意让指尖擦过对方的手背,触感粗糙,还带着点未干的泥屑。他心里咯噔一下——昨夜刚下过雨,当铺掌柜的手怎么会沾着干泥?

“听说隆昌号有年头了?”苏半城慢悠悠地折着当票,眼角余光瞥见柜台下的青砖缝里,嵌着半片枯叶。这叶子边缘焦黑,不像是街上落的,倒像是从什么潮湿的地方带出来的。

“祖上传下来的营生,”刘秃子把玉佩锁进木匣,“少说也有五十年了。”

“那地窖想必也深吧?”苏半城忽然笑了,“我前阵子在南方,见着有家当铺的地窖能通到街对面,藏东西方便得很。”

刘秃子的脸僵了一瞬,随即又堆起笑:“苏爷真会说笑,咱们这小地方,地窖就用来存些旧当品,哪敢搞那些名堂。”他抬手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不瞒您说,这就到上工时候了,小的还得清点货——”

“急什么。”苏半城从怀里摸出个银角子,在指间转着,“我听说,二十年前,有人在你这当过一本账册?蓝布封皮,边角缺了块。”

银角子“当啷”落在柜台上,刘秃子的喉结猛地滚了一下。窗外的雾不知何时散了,阳光斜斜照进来,在他脸上割出明暗两道疤——那是道旧伤,从眉骨一直划到下颌,像是被什么利器豁开的。

“没、没印象了。”刘秃子往后退了半步,后腰撞到了什么硬物,发出闷响。苏半城眯起眼,那位置应该是个地窖入口。

“是吗?”苏半城忽然提高了声音,“可我听说,那本账册上,记着隆昌号和蒙古王府的盐引交易呢。”

刘秃子的脸唰地白了。他猛地扯开柜台下的暗锁,苏半城只觉眼前一花,一道黑影从侧门扑了出来。他早有防备,侧身躲过,却见那人手里握着柄短刀,刀身映出刘秃子扭曲的脸:“给我杀了他!”

苏半城抄起身边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砸在来人脸上。趁对方吃痛的空档,他一把揪住刘秃子的衣领,将人往柜台里搡。刘秃子的后脑勺重重磕在青砖地上,发出闷响,怀里掉出个油布包。

布包散开,滚出几枚锈迹斑斑的铜钱,还有半块玉佩——那玉佩的裂痕,竟和苏半城当掉的那块严丝合缝。

“这是我爹的东西!”苏半城的声音发颤。二十年前,他爹就是戴着这枚双鱼玉佩出门的,从此再没回来。

刘秃子捂着后脑勺,眼神涣散:“不是我……是谭宗浚……他让我守着地窖……”

“地窖里有什么?”苏半城掐住他的脖子。

“盐引……账本……还有……”刘秃子忽然剧烈抽搐起来,嘴角溢出黑血,“他来了……”

苏半城心里一沉,转头看见那被算盘砸中的汉子不知何时爬了起来,手里举着个火把,正往地窖口扔。火苗舔着地上的煤油,瞬间窜起半人高的火墙,浓烟顺着地窖口往里灌,发出“噼啪”的声响。

“想烧了证据?”苏半城冷笑一声,抄起墙角的扁担,劈头盖脸朝汉子打去。汉子惨叫着倒地,火把滚到苏半城脚边,他一脚踩灭,弯腰去看刘秃子,却发现人已经没气了——嘴角的黑血里,混着点杏仁味。

是鹤顶红。

火墙很快被苏半城泼灭的茶水浇熄,地窖口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像只张开的嘴。他找来盏油灯,深吸一口气,顺着潮湿的石阶往下走。

地窖比想象中深,石阶上长满了青苔,踩上去滑溜溜的。空气里弥漫着霉味和盐巴的腥气,还有种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走到底,是条青砖铺就的甬道,两侧堆着些蒙着白布的木箱,布上落满了灰,显然很久没人动过了。

苏半城掀开最近的一口箱子,里面果然码着整整齐齐的盐引,每张引票上都盖着蒙古王府的朱印,日期却是二十年前的。他拿起最上面一张,右下角有个模糊的指印,像是用血按上去的——和他爹账本上的那个血指印,一模一样。

甬道尽头有扇木门,锁是铜制的,上面刻着“隆”字。苏半城用刀柄砸了三下,锁“咔哒”开了。门后是间小石室,正中央摆着张木桌,桌上放着盏油灯,灯芯还冒着青烟,显然不久前有人来过。

桌角压着本账册,蓝布封皮,边角缺了一块——正是他要找的那本。苏半城翻开,里面的字迹苍劲有力,是他爹的笔迹。前面记着些寻常的生意往来,翻到最后几页,墨迹忽然变得潦草:

“十月初三,谭宗浚与蒙古王府密会,盐引掺假,以次充好。”

“十月初五,吾撞破其计,谭以重金封口,拒之。”

“十月初七,隆昌号地窖,见二十年前旧盐引,竟与父当年所失之物同。”

“十月初九,刘秃子持刀威胁……”

最后一行字只写了一半,笔尖的墨在纸上晕开个黑团,旁边溅着几滴暗红的血。苏半城的手开始发抖,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雨夜,他娘抱着他,说爹去隆昌号对账,就再也没回来。

石室的角落里堆着些杂物,有件褪色的长衫,袖口绣着“苏”字。苏半城捡起来,指尖触到衣袋里的硬物,掏出来一看,是枚玉佩,和他当掉的那块能拼成完整的双鱼——原来他爹当年把玉佩一分为二,留了半块在身边。

就在这时,石室的墙忽然“轰隆”一声响,苏半城猛地回头,只见右侧的砖墙移开了道缝,外面传来马蹄声和人说话的声音,其中一个沙哑的嗓音,他这辈子都忘不了——是谭宗浚。

“刘秃子那边得手了?”谭宗浚的声音带着喘息,“地窖里的东西都烧干净了?”

“放心吧谭老爷,”另一个声音说,“火折子扔进去了,连那本账册都化成灰了。”

苏半城迅速吹灭油灯,躲到木箱后面。砖墙被完全推开,几道火把的光晃了进来,照亮了谭宗浚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他身后跟着两个家丁,手里都提着刀。

“搜仔细点,”谭宗浚往石室里走,靴底踩在地上的石子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别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苏半城握紧了手里的玉佩,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着谭宗浚走到桌前,拿起那本账册——原来他们还没发现账册还在。谭宗浚翻了几页,忽然“咦”了一声,火把凑近了,照亮了他脸上的惊愕:“怎么还在?”

就在这时,苏半城从木箱后跳出来,举着账册大喊:“谭宗浚!你勾结蒙古王府,贩卖假盐引,害死我爹,今天我要你偿命!”

谭宗浚脸色骤变,挥手道:“抓住他!”

两个家丁扑了上来,苏半城侧身躲过,将账册塞进怀里,转身就往甬道跑。火把的光在身后追着他,脚步声震得石阶发颤。他知道不能从原路出去,眼角瞥见甬道中段有个岔口,里面黑得像墨,他想也没想就钻了进去。

岔路比主甬道窄,仅容一人通过。墙壁上渗着水,滴在他的颈窝里,冰凉刺骨。跑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面忽然透出微光。苏半城放慢脚步,悄悄探头一看,竟是太原城的后街,离隆昌号足有半里地。

他刚要出去,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谭宗浚的声音在岔口处响起:“他跑不远,往左边追!”

苏半城咬咬牙,翻过后街的矮墙,落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院子里堆着些柴火,他躲在后面,听见墙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才松了口气。怀里的账册被汗水浸湿,字迹却依然清晰——那是他爹用命换来的真相。

天边泛起鱼肚白,隆昌号的方向传来救火的铜锣声。苏半城望着那片火光,握紧了手里的双鱼玉佩。二十年前的债,是时候清算了。

他转身走出院子,晨光落在他的肩上,将影子拉得很长。太原城的街道渐渐热闹起来,挑着担子的小贩、赶着马车的商人、晨起扫街的杂役……半城的烟火气里,藏着多少秘密,又将揭开多少真相?苏半城不知道,但他知道,从踏入隆昌号地窖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