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七月中旬开始，彼得格勒的天空出现了一种奇特的“希望”。

博克元帅的北集团军群严格执行了由柏林批准，克莱斯特小组传达的计划。

涂着铁十字标志的容克运输机在战斗机的护航下，开始有规律地出现在彼得格勒上空。

它们飞得不高，彼得格勒的守军也没有多余的弹药打击他们，引擎的轰鸣声不再是死亡的前奏，反而引来了无数饥渴目光的注视。

这些飞机没有投下炸弹，而是投下了一个个系着白色降落伞的木箱，箱子上刷着醒目的白底红色十字油漆。

木箱上用德语和俄语清晰地标注着“国际红十字会——人道主义救援物资”。

里面装的是能立刻救命的玩意儿：用蜡纸密封的压缩饼干、高能量的巧克力块、牛肉罐头、以及一些最基础的止痛药和消毒敷料。

最初几次空投引发了近乎疯狂的混乱，物资落点周围的街道瞬间变成了野兽般的竞技场，饿红了眼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为了一个罐头，一包饼干，可以毫不犹豫地厮打争夺。

骨瘦如柴的身体里爆发出最后求生的蛮力，哭喊声、咒骂声、木箱被砸开的声音响成一片

维持秩序的白军士兵起初还想控制，但很快他们自己也加入了抢夺的行列——他们同样饥饿，同样绝望。

场面一度失控，甚至发生了为抢夺一箱物资而引发的踩踏和械斗，留下的几具冰冷的尸体与散落一地的饼干屑形成残酷的对照。

德米特里中尉和他手下那些已经秘密效忠新组织的士兵们，目睹了这一切。

他们心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

他们不能公开出面维持秩序，那会暴露自己。

只能在极少数物资落在他们可控区域时，才能迅速隐蔽地收集起来，用于日后分配。

这种眼睁睁看着同胞为生存而野兽般自相残杀的景象，深深地刺痛了每一个有良知的人。

不过德国人的目的达到了。这种“善意”的空投，像是一剂缓慢生效的毒药，又像是一线真实的生机，深刻地改变了彼得格勒的心理生态。

首先，对于濒临崩溃的普通市民和底层士兵而言，“德国飞机”与“食物”划上了等号。

那种刻骨的恐惧感被一种依赖性的期待所稀释，他们不再关心政治，只关心下一批空投什么时候来，会落在哪里。

尽管争夺是残酷的，但天空至少不再是绝对的死亡象征，它带来了一线微光。

许多家庭靠着偶然抢到的一点点食物，又多撑了几天，孩子们因为一块巧克力，脸上短暂地恢复了生气。

其次，它极大地麻痹了尤登尼奇和他的指挥系统。

起初，他们高度警惕，认为这是德国人的心理战或是某种阴谋。

但连续多次的空投投下的都只是食物和药品，没有任何传单，这让他们逐渐放松了警惕

参谋们倾向于这是德国人为了削弱守军士气、收买人心的小把戏，或者是为了在国际社会上塑造形象。

他们加强了城内巡逻，试图收缴这些“资敌”物资，但效果寥寥。

尤登尼奇虽然内心隐隐觉得不安，他总觉得彼得格勒暗流涌动，但面对城内日益严峻的局势和莫斯科方面援军迟迟不到的回复，他也只能将主要精力放在维持防线和弹压可能的内部骚乱上。

他一遍又一遍地向莫斯科发出措辞越来越严厉带着绝望气息的电报，要求弗兰德尔不惜一切代价突破隆美尔的阻击，但收到的回复永远是“坚守待援”、“援军正在苦战”。

在这片诡异的氛围中，内心最为纠结和痛苦的，莫过于格里戈里·季诺维也夫。

他选择了不参与和德国人的具体策划，用缺席来表达他最后的抗议。

但他无法隔绝于正在发生的现实，他躲在暗处，看着街道上为空投物资而疯狂的人群，看着那些士兵抛弃职责去争抢食物，他的内心充满了巨大的悲凉和理想破碎的痛苦。

这难道就是他为之奋斗一生的无产阶级？在饥饿面前，如此轻易地就丧失了尊严和阶级觉悟？

直到有一天，在他藏身处的附近，一箱开了盖的空投落进了一户几乎已经饿绝的人家。

那家里只有一个卧病在床的母亲和一个瘦得像根芦苇的男孩，男孩捡起罐头，笨拙地用石头砸开，先是自己狼吞虎咽了几口，然后立刻爬到母亲床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肉糜喂进母亲干裂的嘴里。

母亲浑浊的眼睛里流下泪水，用微弱的声音说着什么。

季诺维也夫在缝隙中看到了这一幕。

那一刻，他如同被雷击中，僵立在原地。所有的理论、所有的主义、所有关于革命纯洁性的坚持，在这个瘦弱的孩子和他垂死的母亲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有些残忍。

日丹诺夫的话在他耳边回响：“……你口口声声为了革命，为了理想。”

“那我问你，彼得格勒的人民呢？那些正在饥饿和死亡线上挣扎的普通工人、妇女、儿童，他们怎么办？在你宏伟的起义蓝图里，他们占据什么位置？他们是你要献祭给‘革命理想’的祭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