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身去西山围场的前夜,老太君给陆未吟送来一套衣裳。
石榴红的骑装灼灼如焰,金线滚边,云锦下随光而动的暗绣乃是大朵大朵的木兰花。
老太君苍瘦的手抚上领口的缠枝纹,含笑间露出几分追忆。
“那年我过寿辰,恰逢三年一度汇报军情之期,你母亲来信,说会和回京述职的副将一起回来,我便叫人给她裁制了这身衣裳,谁成想……唉!”
忆及当年,老太君只剩无尽叹息。
“怎么了?”陆未吟追问。
在将军府的时候,她从来没听母亲提起过永昌侯府,后来老太君偶尔会不经意的提到一些零碎的过往,反应过来后又立即噤声,始终不肯多言。
这次,老太君同样不肯多说。
“总之衣裳没送出去。你看,顶好的料子,放了这么多年仍旧崭新,你带去围狩时穿,再合适不过。”
娘儿俩身量差不多,都不用试,老太君就知道肯定合身。
陆未吟接过来。
红装落在眼底,像是窜起一团火。
除了上辈子和太子大婚,她从未穿过如此张扬热烈的颜色。
“好!”唇角上扬,眼底的火焰凝成金晶。
纵观局势,还有秋狩要做的事,也是时候张扬一回了。
老太君走后,采柔从外头进来,“小姐,双鱼方才来过,带来了这个。”
采柔递过来一块粗制滥造的瑞蝠衔芝白玉。
指尖轻轻摩挲翅尖上那点红,陆未吟在脑海里搜索着相关信息。
“尚国公府世子,尚……怀瑜?”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采柔不明其意,只如实传达双鱼的话,“陆欢歌说,很快就会要带双鱼去尚国公府过好日子。”
“而且刚才……”
采柔压低声音,近乎耳语的说了一句话。
陆未吟挑眉,表情玩味。
尚国公圣眷正浓,尚怀瑜必然会去秋狩。
看来陆欢歌这是要在尚世子身上下功夫了。
前世,陆欢歌勾搭尚世子的时候,陆未吟已经身在疆场,因此并不知道两人之间有何牵扯。
就陆欢歌最后的结局来看,显然并没能攀上尚国公府这棵大树。
按照前世的时间轨迹,距将军府获军功再次崛起还有好几年,代入陆欢歌眼下的处境,也只有嫁人这一条出路。
哪怕嫁了人,陆家得势,她一样与有荣焉,一样能封郡主,除了不能嫁太子,其他的都不耽误。
算盘打得极好,只可惜前世恶事做得太多,欠阿鸢的债都没还清,还妄想过好日子?
时辰不早了,梳洗完毕,陆未吟躺下来,望着床帐上的花鸟绣纹,将脑子里繁杂交错的思绪梳理了一遍,打个哈欠翻身睡去。
窗外,层云蔽月,将皎皎清辉一点点蚕食吞没。
空寂深巷,脚步声在昏暗中回响,一下一下,沉得像是踏在心上。
赶着回将军府的双鱼一手提灯笼,一手拉紧兜帽,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捕捉身后传来的动静。
呜呜风声穿巷而过,吹起一身鸡皮粒。
怪了,这也不是第一回深夜送信,可今晚总感觉格外心慌,像是暗处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似的。
疾行几步猛得转身,冷不防对上一双幽亮的绿眼睛,双鱼呼吸猛滞,胸口被砰然顶起来的心脏撞得生疼。
下意识后退,定睛再看,就听见喵的一声,窜过去一个黑影。
原来只是一只夜猫。
双鱼死死按着心口,惊魂未定的喘着粗气。
忽然,有什么东西按在肩上,双鱼浑身僵直,脑子在这一瞬间完全空白。
鼓足勇气斜过视线,只见肩头搭着一只冷白纤细的手,腕间套着缠花绞丝镶红宝石的银镯子,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样式。
“大半夜的,一个人跑出来,也不怕撞见鬼!”
陆欢歌捏紧肩膀将人转过来,灯笼映照下,嘴角噙着笑,眼里淬着毒。
在她身后的黑暗里还隐着人影,很高大,是男人,辨不清是两个还是三个。
双鱼头皮绷紧手脚冰凉,如临末日。
这个时候,她宁愿见鬼,也不想见到陆欢歌。
可惜她没得选。
“小姐饶命,奴婢没有背叛小姐,小姐饶命啊!”双鱼果断跪下磕头。
灯笼落地,内里烛火摇曳,险些熄灭。
“没背叛?”
陆欢歌身形半隐在黑暗中,一双眼睛透出寒光,如同锁定目标的毒蛇,随时会给人致命一击。
双鱼浑身颤抖伏在地上,大脑飞快运转,思索着到底怎样才能让自己保住小命。
“奴婢发誓,真的没有背叛小姐,奴婢去永昌侯府见陆未吟,都是为了保护小姐!”
此时被堵在这里,显然,她去永昌侯府的事已经被陆欢歌所知晓,势必会追根究底,问她何时开始与陆未吟勾结。
与其等着她问,不如自己主动‘交代’。
双鱼声泪俱下,“之前在茶楼,陆未吟将奴婢抓去,威胁奴婢在小姐的茶水中下阴损的药,奴婢誓死不从,她就将药给奴婢灌下去,将奴婢扔给几个地痞……呜呜!”
当初陆欢歌被歹人抓到巷子里凌辱,她自称在茶楼被人打晕,什么都不知道,因脖间有淤青,才顺利遮掩过去。
那次之后,陆欢歌名声扫地,双鱼明白,想活,自己就得比她更惨。
陆欢歌挑眉,“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
双鱼摇头,眼泪如雨滴甩出来。
“要不是被小姐看中,奴婢早就被好赌成性的父亲卖到窑子里去了,小姐大恩,双鱼这辈子都报答不了。”
“今天下午,奴婢去给小姐取秋狩要穿的衣裳,陆未吟的丫鬟又找到奴婢,想在秋狩上对小姐用那下作的手段。奴婢实在怕她们乱来,就说小姐如今有了尚世子撑腰,让陆未吟莫要再动坏心思。陆未吟不相信,这才让人将奴婢叫过去亲自询问。”
这回碰头,采柔将她叫进了门里。
陆欢歌最多只知道她去过永昌侯府,具体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无从知晓,事情也就有了转圜的余地。
“你以为我会信吗?”
陆欢歌蹲下来,手中不知何时握了把匕首,泛着丝丝寒意的刀面贴在双鱼的脸上,一点点滑到喉咙下,宛如蛇信舔过。
双鱼浑身僵直,一动也不敢动,连吞咽唾沫都小心的控制着,“奴婢真的句句属实,不敢有半点欺瞒!”
陆欢歌摇头,“我不信。你说陆未吟给你灌药,还扔给地痞,那你身上为何除了颈部的淤青,看不见其他痕迹?”
似是被勾起痛苦回忆,双鱼闭上眼睛,哽咽道:“陆未吟特意交代过,要注意轻重,以免被小姐察觉,带奴婢去报官。”
“你既然不曾背叛,那为何不告诉我,让我早做提防?”
“奴婢不敢……陆未吟说,奴婢要是敢泄露半个字,便在秋狩的时候,让小姐再经历一次街上的事,奴婢实在不敢冒险。”
强烈的求生渴望下,双鱼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并营造出一种认命之后慷慨赴死的坦然和悲壮。
她拿手抹掉眼泪,冲陆欢歌磕了三个头。
“好了,奴婢想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小姐若实在不信,奴婢愿意以死明志。”
话音落,她一把夺过陆欢歌手里的刀,朝着自己胸口刺过去。
乌云散去,冰冷的月光透出来,照着巷子里一只窜跃的黑猫,眨眼又重新隐入黑暗。
月落日升,鳞云铺排在东方天际,预示着今日将会是个好天气。
出门几天而已,陆未吟不让老太君相送,带着采柔坐进翠盖马车。
车轮滚动,涌入的凉风顶起车帘一角。
采柔去拉帘子,不经意往外一扫,惊讶的摇着陆未吟的胳膊。
“小姐!”
陆未吟疑惑探向车外,一眼就看到拄着八仙杖站在门口阶前的老太君。
目光交汇,老太君含笑相送,明明什么都没说,又像什么都说了。
心间暖流激荡,至此,陆未吟心头关于亲情的那片天地再也不是荒漠,而是有花有草,还有擎天大树的沃野。
马车从东门出城,浩荡的秋狩队伍沿着官道延伸至远方。
采柔递交火牌,护队侍卫放行,马车汇入车流。
一日颠簸,终于在天黑前来到西山围场。
陆未吟收拾妥当走出营帐。
暮色四合,远处起伏的山峦如巨兽脊背,将最后的天光咬成锯齿状的剪影。
秋风卷起猎旗,也卷起发丝迷眼。
勾着头发顺到耳后,视线漫散,一眼就看到前方不远处相对而立的男女。
最后一缕霞光照着姑娘醉酒般酡红娇羞的脸,也照着对面那双沉冷幽深的眼。
陆未吟想笑,但还没笑,那双眼睛已经朝她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