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跳跃的灯火映着云璋稚嫩的脸庞,也映着柳氏疲惫却满是希望的双眼。
窗外,夜色浓重,棠华院正房的灯火早已熄灭,只有西厢这盏小灯,还亮着。
第二日清晨,天色微明。
青果正伺候着云棠梳洗。
今日云棠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小衫裙,衬得那张小脸愈发玉雪可爱。
青鸢拿着一对缀着珍珠的发带,正要给她扎两个小揪揪,却被云棠伸出小手轻轻按住了。
“不要小揪揪。”云棠的声音奶声奶气的。
青鸢愣了一下,随即会意,笑着应道:“是,小主子,那咱们梳个简单的小髻可好?”
云棠点了点小脑袋,任由青鸢动作。
恰在此时,门帘被一只小手费力地掀开一条缝,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
青果眼皮一跳,赶忙上前,“薇小姐,您……”
青鸢眨了眨眼睛,扭头见是云薇,抬了抬手,“没事哒,让她过来叭。”
话落,青果这才让开。
云薇穿着昨日那身衣裳,小脸跑得红扑扑的,自己迈着小短腿到了云棠身边。
“小姑祖……”云薇怯生生地唤了一声,大眼睛里带着点不安。
云棠看着这个自己跑来的小人儿,小脸上露出些许疑惑:“云薇,你自己来的?你的丫鬟呢?”
云薇走到云棠跟前,小手绞着衣角,声音细细的,“我……我自己跑来的……她们没看见……”
她仰起小脸,看着云棠,似乎终于鼓足了勇气,“小姑祖,我想说……昨儿,昨儿哥哥和璋哥哥一起玩蛐蛐了,在后院石头那里玩了好久好久……”
她努力回想着,小眉头也学着云棠的样子皱起来,“天都快黑了……我叫哥哥去温书,他不听……还叫我看蛐蛐打架……”
五岁的小丫头,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但意思却表达得清清楚楚。
云棠安静地听着,那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目光沉静地看着努力告状的云薇。
待她说完,云棠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云薇的小发包。
“嗯,知道了。”云棠的声音依旧清清脆脆,落在云薇的耳中却莫名有些害怕。
云薇看着云棠,似乎有点拿不准自己做得对不对,小声问道:“小姑祖……你生气吗?”
云棠没有回答,只是从旁边矮几上放着的攒盒里,拈起一小块松子糖,递到云薇面前。
云薇的眼睛瞬间亮了,小心翼翼地接过糖,小声道:“谢谢小姑祖。”
她心头那点不安,似乎被甜甜的糖冲淡了许多。
云棠收回手,目光转向窗外西厢的方向。
“青果。”云棠的声音清清脆脆。
“奴婢在。”
“把昨儿西厢廊下守夜的丫鬟叫来。”
“是。”青果立刻领命而去。
不多时,一个穿着青色比甲,一脸忐忑的小丫鬟被带了进来,她规规矩矩地磕头:“奴婢给小主子请安。”
云棠正由青鸢扶着梳理最后一丝碎发,小脸对着铜镜,“昨夜,云璋和云鹤轩屋里,可有什么动静?”
小丫鬟不敢抬头,回答得小心翼翼,“回小主子,鹤轩少爷那边……戌时末刻就熄灯歇下了,没什么动静。倒是璋少爷屋里,灯亮了一整夜。”
云棠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眨了眨眼,她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下去吧。”青果见云棠没再问话,便示意那小丫鬟退下。
小丫鬟如蒙大赦,赶紧磕头退了出去。
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云棠的目光落在正小口舔着松子糖的云薇身上。
“青果。”云棠再次开口。
“奴婢在。”
“给阿薇换一个警醒些的丫头跟着。”云棠的声音稚嫩,“贴身伺候的,眼睛和耳朵要灵光。”
青果心头一凛,瞬间明白了小主子的意思。
薇小姐身边原先的丫头太不顶事,竟让小主子自己跑出来了。
这要是磕着碰着,或是听了不该听的……
她立刻躬身,“是,小主子,奴婢这就去办,定挑个妥帖稳重的。”
云薇似懂非懂地听着,只知道自己可能有新丫头了,继续专心地舔着糖,小脸上带着满足。
巳时初刻,棠华院东暖阁。
紫檀书案上已提前备好了笔墨。
云棠穿着一身鹅黄衫裙,梳着简单的小髻,坐在铺了软垫的宽大圈椅里,小脚悬空,轻轻晃荡着。
夏月淑坐在她下首一侧的绣墩上,青果青鸢侍立在后。
云璋、云鹤轩、云薇三个孩子依次站在书案前。
云璋眼下带着明显的乌青。
他小脸有些苍白,但身板挺得笔直,眼神紧紧盯着自己的鞋尖。
他熬了一夜,把能背的都背了,此刻只盼着小姑祖千万别问偏了。
云鹤轩则显得轻松许多,甚至有点百无聊赖,脚尖无意识地在地上蹭着,心里还在想着昨儿那铁头大将军的威风。
小姑祖虽然厉害,但年纪小,又能记住多少东西?
待会儿问几句常见的糊弄过去就完了。
云薇有些好奇,又有些紧张地偷偷瞄着上首的云棠。
“开始吧。”云棠的声音奶声奶气,却让云璋和云薇都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云棠的目光先落在云薇身上,问了几句《千字文》的开头,云薇都奶声奶气地答了。
虽有些磕绊,倒也算完整。
接着,便轮到了云鹤轩。
“《论语·学而篇》,巧言令色下一句是什么?”云棠翘着小脚丫,抬起头,眨巴着大眼睛,随着问道。
云鹤轩面上一愣,这句子熟,但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他脑子里飞快转着,勉强答道:“呃……鲜矣仁?”
“嗯。”云棠点了下小脑袋,没评价,接着问,“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作何解?”
云鹤轩松了口气,这个他记得先生讲过,连忙把大意说了出来,自觉还算流利。
“《孟子·告子上》,恻隐之心与羞恶之心,何者为先?”云棠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渐渐深入了不少。
云鹤轩的额头开始不停地冒汗。
他以为小姑祖只会问些简单的背诵,没想到竟问到义理辨析了!
他绞尽脑汁回忆着先生课上零碎的内容,回答得磕磕巴巴,有些地方甚至混淆了概念。
坐在旁边的夏月淑微微蹙起了眉。
青果青鸢也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
云鹤轩好不容易答完,后背已沁出一层薄汗。
他偷偷抬眼觑云棠的神色,却见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根本看不出满意与否。
最后,轮到了云璋。
云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小拳头在身侧悄悄攥紧。
云棠看向他,问的同样是《论语》,却是《里仁篇》里一句不算特别常见的,“见贤思齐焉后面是什么?”
云璋几乎是立刻脱口而出,“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但字字清晰。
“嗯。”云棠又点了下头,接着问,“德不孤……”
云璋定了定神,将昨夜反复咀嚼过的释义清晰地讲了出来,条理分明。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从《论语》到《孟子》,再到昨日新学的《诗经》篇章,云棠竟像是信手拈来,毫无滞涩。
所问之处,竟是将他们所学都囊括了进去。
云鹤轩在一旁听得脸色越来越白,冷汗涔涔而下。
他这才惊觉,小姑祖到底有多可怕。
现在看来,自己那点侥幸心理,简直可笑至极。
云璋则越答越顺畅,最初的紧张被一种后怕的庆幸和逐渐升起的信心取代。
每一个问题,他都能在昨夜苦熬的书本里找到答案。
他回答得越来越流利,眼神也渐渐亮了起来。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幸好……幸好昨夜熬了那一宿。
否则今日,他简直不敢想。
终于,云棠问完了。
她小小的身子靠在椅背上,目光扫过面前的三个人。
云薇懵懂。
云鹤轩面如土色。
云璋则有些激动。
“嗯。”云棠只应了这一个字,小手拿起旁边矮几上的小银勺,轻轻搅动着青果刚端上来的温牛乳。
刹那间,屋内只有银勺碰触杯沿的轻微声响。
云鹤轩只觉得双腿发软,快要站立不住。
云棠放下银勺,她抬起清澈的眼眸,视线直接落在了云鹤轩的身上。
“鹤轩。”
云鹤轩心头猛地一跳,强自镇定地应道:“小姑祖。”
“昨日申时,”云棠的小手交叠放在膝上,鹅黄的袖口衬得她愈发玉雪可爱,下一刻,她又径直换了一个姿势,“你在哪里?做什么?”
云鹤轩立刻挺直了背脊,语速飞快,“回小姑祖,自然是同璋哥儿一道在书房温书,璋哥儿可以作证,是吧,璋哥儿?”
他边说边急切地转向身旁的云璋,眼神里带着强烈的暗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云璋身上。
云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鞋尖前一小块光亮的地板,嘴唇紧紧抿着,放在身侧的小手攥得指节泛白。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应声,只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暖阁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云棠看着云璋那几乎要埋进胸口的脑袋,再次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清清脆脆,“璋哥儿,你来说,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