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金钗记(陆)
part Six:明月楼头玉碎处 金谷园内血光寒(下)
书接上回!
在石崇那撕心裂肺的嘶吼声中,在孙秀惊愕贪婪的注视下,在满园死寂般的凝固中,梁绿珠的唇角,缓缓地、缓缓地,勾起一抹凄美绝伦的笑意。那笑容,如同在无边黑暗中骤然绽放的昙花,带着毁灭性的、震撼人心的美丽。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用清晰得足以穿透所有喧嚣的声音,对着石崇的方向,喊出了她生命最后的绝响:
“石郎……妾身……今日不负君恩……”
话音未落,那抹水红色的身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又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决绝,从明月楼那高高的栏杆之上,纵身一跃!
“不……!!!”石崇的嘶吼声,带着灵魂被撕裂的剧痛,响彻云霄!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那急速下坠的水红色身影上。风,卷起她宽大的纱笼,如同一朵被狂风撕碎的、凄艳的花瓣。
就在那抹红色,即将触地的刹那……
“铮!”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金属断裂声响起。
是梁绿珠发髻上那支最为华贵、最为耀眼的衔珠点翠金步摇!那支金钗,在她跃出栏杆的瞬间,被疾风猛地一扯,竟生生从沉重的发髻中挣脱出来。
金钗并未随她一同坠落,反而被一股奇异的气流卷起,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而刺目的金光轨迹,然后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托住,悬停在她坠落身影上方不足三尺的虚空中。
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支悬停的金钗,骤然迸发出无比璀璨夺目的光芒。那光芒强烈到让所有仰视的人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光芒之中,金钗的形态在飞速变化、延展、升华。
坚硬的黄金如同融化的流质,翠羽化作真实的翎羽。一个呼吸之间,那支价值连城的金步摇,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了一只通体雪白、唯有尾羽末端带着一抹赤金流光的巨大神鸟。
白鸟姿态优雅而神圣,周身流淌着淡淡的月华清辉,它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穿云裂石般的鸣唳。这声音仿佛带着净化一切的力量,瞬间驱散了园中浓烈的血腥与杀伐之气。
就在白鸟成形、发出清唳的同时,梁绿珠的身体,无声地坠落在地。水红色的纱衣铺散开,如同一朵凋零的红莲,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汉白玉地面上。
没有挣扎,没有呻吟,只有额角一缕迅速洇开的、刺目的鲜红。那双曾映照过金谷明月、倒映过石崇身影的清澈眼眸,永远地阖上了。唇边,凝固着那抹凄美而释然的微笑。
“绿珠……!!!”
石崇的惨嚎声,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与疯狂,终于爆发出来。他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凶兽,不顾一切地撞开挡在身前的士兵,踉跄着、嘶吼着,扑向那朵凋零的红莲。
什么刀枪剑戟,什么生死存亡,在他眼中都已不复存在。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具失去生息的躯体。
“拦住他!”孙秀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神异景象震得心神剧颤,但贪婪和杀意旋即压过了惊骇。他厉声下令,眼中闪烁着残忍和兴奋的光芒:石崇完了!他彻底崩溃了!这正是擒杀他的最好时机。
士兵们如梦初醒,蜂拥而上,刀枪并举,试图阻挡石崇。
然而,那只由金钗幻化而成的巨大白鸟,在发出那一声摄人心魄的清唳之后,并未离去。它洁白的双翼猛地一振,一股沛然莫御、却又不带丝毫杀气的柔和飓风凭空生成,如同无形的屏障,瞬间将扑向石崇的士兵们掀得人仰马翻。飓风精准地绕开了石崇,只在他周围形成一片奇异的、无人能靠近的真空地带。
白鸟再次发出一声悲悯般的清鸣,它盘旋而下,巨大的翅膀轻柔地拂过梁绿珠冰冷的身体,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然后,它昂起优雅的脖颈,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跪倒在绿珠身旁、抱着她尸身发出野兽般哀嚎的石崇。
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哀伤,有眷恋,有释然,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诀别与托付。
最后,白鸟引颈向天,发出一声穿云裂石、响彻整个洛阳城的长唳。声浪滚滚,震得金谷园残存的琉璃瓦片簌簌作响。唳声未歇,它巨大的双翼猛地一振,卷起一阵强烈的气流,冲天而起,化作一道纯净无瑕的白色流光。
白鸟尾羽末梢的赤金,如同划破阴霾的流星,义无反顾地朝着遥远的南方天际,朝着交趾国的方向,疾速飞驰而去。转瞬之间,便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际尽头,只留下一道渐渐消散的光痕,和园中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超越认知的神迹惊呆了。士兵们忘记了厮杀,忘记了命令,如同泥塑木雕般站在原地,仰望着白鸟消失的天空,脸上充满了敬畏与茫然。
唯有石崇。
他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他紧紧地、紧紧地抱着梁绿珠尚有余温的身体,将自己的脸深深埋在她冰冷的颈窝里。他宽阔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呜咽,从他胸腔深处断断续续地挤压出来,混合着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又迅速变得冰凉。
什么权势滔天,什么富可敌国,什么金谷繁华……在这一刻,都成了最可笑、最可悲的尘埃。他拥有过天下至宝,却守护不了心中唯一的明月。
苏蕙的谶语,字字如刀,剜心刻骨——“玉碎楼头”,她竟真的用这般惨烈的方式,践行了她的诺言,回报了他的“恩情”。这“恩情”,他此刻才痛彻心扉地明白,是何等的沉重。何等的……令他万劫不复。
“绿珠……绿珠……”他一遍遍地、模糊不清地呼唤着梁绿珠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将她从冰冷的死亡中唤醒。
他抚摸着她的发髻,那里空荡荡的,失去了那支沉重的金钗,也失去了她最后一丝生气。
他握着她冰凉的手,那曾经按着翠笛、为他烹茶的手,如今软软地垂落。
巨大的悲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彻底吞噬、淹没。他感觉自己的心,随着绿珠的坠落,早已摔得粉碎。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剩下怀中这具逐渐冰冷的身体,和那无边无际、将他灵魂都冻结的黑暗与绝望。
孙秀终于从白鸟带来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他看着跪在血泊中、抱着女人尸体失魂落魄的石崇,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和狂喜。什么洛阳巨富,什么风流人物,不过是个为情所困的废物!他勒马上前几步,用马鞭指着石崇,声音带着胜利者的残忍和得意:
“石崇!你窝藏逆贼,拒捕顽抗,罪加一等!如今爱姬自戕,亦是畏罪!来人!将这反贼拿下!押入诏狱!金谷园内,所有财物,悉数查封!所有人等,无论主仆,尽数羁押!”
士兵们如梦初醒,再次凶神恶煞地围拢上来。这一次,没有白鸟的阻拦。石崇残存的护卫早已死伤殆尽,剩下的仆役姬妾在如狼似虎的士兵面前,毫无反抗之力,哭喊着被绳索捆绑起来。
冰冷的铁链,重重地套在了石崇的脖子上,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几个士兵粗暴地想要将他从梁绿珠身边拉开。
“滚开!”石崇猛地抬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毁灭一切的光芒。那眼神让几个士兵心头一寒,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石崇不再看他们。他低下头,用尽最后的力气,无比轻柔地、小心翼翼地将梁绿珠抱了起来,如同抱着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他无视脖子上的铁链,无视周围指向他的刀枪,无视孙秀那得意洋洋的丑恶嘴脸。他抱着梁绿珠,踉跄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明月楼下那株古老的红豆树。
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踏在自己的心上。
他走到树下,寻了一处干净柔软的草地,如同安置一个熟睡的婴儿般,将梁绿珠轻轻放下。他脱下自己早已被鲜血浸透、残破不堪的锦袍外氅,仔细地盖在她的身上,遮住了那刺目的水红色。他伸出右手,想要抚平她微蹙的眉头,指尖却颤抖得厉害。
最终,他俯下身,在她冰冷的、毫无血色的唇上,印下一个轻如羽毛、却重如千钧的吻。带着血腥味,带着泪水的咸涩,带着他所有的爱恋、悔恨与绝望。
“等我……”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然后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如同扯线的木偶。他不再看地上的爱人一眼,任由士兵粗暴地推搡着,拖着沉重的铁链,一步一步,走向金谷园那残破的大门。
红豆树的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曳,落下几枚殷红的豆子,滚落在梁绿珠覆盖着锦袍的身旁,如同滴落的血泪。
明月楼依旧孤傲地矗立着。在阴霾的天空下,它沉默地见证着这场繁华落尽、红颜玉碎的悲剧。在楼顶的雕花窗棂上,那支翠绿的竹笛,孤零零地躺在那里,笛孔仿佛在呜咽着未完的《望月谣》。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