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疯了。
姥姥家那口老钟刚敲过十点,窗户外头就跟泼了墨似的。屋里头,炕灶膛里柴火早烧成了灰,只剩下点暗红的火星子,苟延残喘地映着顶棚上糊的旧报纸。那点暖和气儿根本抵不过窗户缝里钻进来的阴风,打着旋儿往骨头缝里钻。我裹紧了身上沉甸甸的旧棉被,像只受惊的耗子,只敢露出两只眼睛。
姥姥躺在我旁边,呼噜打得山响,一声接一声,又沉又闷,像老风箱在破灶台里抽动。可偏偏就在这呼噜声的间隙里,另一个声音,像根冰冷的针,又准又毒地扎进我耳朵眼儿。
“咳…咳咳…”
沙哑,干涩,拖着长长的、让人心里发毛的尾音。
我浑身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竖了起来,像过了电。这声音…太像姥姥了!可姥姥明明就躺在我身边,那呼噜声还响着!我僵硬地扭过头,黑暗中只看见姥姥被子下模糊起伏的轮廓。
那声音又来了,就在窗外!近得好像贴着耳朵根子。
“咳咳…咳…”
一股寒气从我的脚底板直冲上天灵盖,冻得我牙齿咯咯打架。我想起白天在村口大树下,几个胡子拉碴的老爷们叼着旱烟袋唠嗑,话里话外都绕不开“黄皮子讨封”。他们说,那东西邪性,专挑深更半夜,尤其是大雪封门的时候出来,学人咳嗽,学人说话,勾魂儿似的。要是哪个倒霉蛋搭了腔,特别是回答了它那句要命的“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那就完了,这辈子都得被它缠上,不死不休。
“天亮前,天王老子叫门也别开窗!听见没?”一个掉了门牙的老头,烟锅子重重磕在石头上,火星子四溅,眼神凶得能杀人。
我死死咬着下嘴唇,血腥味在嘴里漫开,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一点动静就把它招进来。身子拼命往姥姥那边缩,恨不得嵌进她热烘烘的怀里。可姥姥的呼噜依旧震天响,对窗外的鬼祟一无所觉。
那“咳咳”声停了片刻,死一样的寂静压得我胸口发疼。就在我以为它走了的瞬间——
“哧啦…哧啦…”
像是什么尖利的东西,一下,又一下,刮在结满厚厚冰霜的窗棂子上。那声音又细又密,听得人牙根发酸,头皮一阵阵发紧。是爪子!黄皮子的爪子!它没走!它就在那儿!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五脏六腑,勒得我喘不过气。一股难以抑制的尿意猛地冲上来,小腹又胀又痛,像要炸开。完了!憋不住了!
我夹紧双腿,在冰冷的炕席上扭来扭去,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冰碴子似的。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尿壶就在炕沿根下头,离窗子也就几步远。我死死盯着那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黑暗中它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怪物,随时会扑进来。
炕烧得早凉透了,寒气从席子底下丝丝缕缕地往上冒,钻进骨头缝里。我冻得直哆嗦,牙齿磕碰的声音在死寂的屋子里格外刺耳。那股尿意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浑身打颤,越来越急,越来越汹涌。不行了,再憋下去真要尿炕了!七岁的人了,丢不起这个人!再说,姥姥醒了发现,那顿笤帚疙瘩肯定跑不了。
我像被架在火上烤,又像被丢在冰窟窿里浸。窗外的“哧啦”声还在不紧不慢地响着,像钝刀子割肉,折磨着我的神经。脑子里一会儿是白天老头们凶神恶煞的警告,一会儿是尿炕后姥姥铁青的脸。
“就…就一下,飞快地解决,它看不见的…”一个侥幸的念头像鬼火一样冒出来。尿意汹涌,瞬间冲垮了最后一点理智的堤坝。
我猛地一咬牙,像条滑溜的泥鳅,“刺溜”一下从被窝里钻出来。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只穿着单薄衬衣衬裤的身体,激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双脚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就冻得一个激灵。
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窗外雪地映进来一点惨淡的、灰蒙蒙的光。我顾不上冻脚,凭着记忆,猫着腰,哆哆嗦嗦地朝炕沿根下那个黑乎乎的尿壶摸过去。每一步都轻得像踩在棉花上,心在嗓子眼里疯狂地跳,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
近了,快到了!我甚至能闻到尿壶那股熟悉的臊味儿。就在我伸出手,指尖快要碰到冰凉壶沿的瞬间——
“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枯叶摩擦的声响,就在我头顶上方,那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上响起。
我全身的血液“唰”地一下全涌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脖子像是生了锈的机器,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僵硬感,一寸、一寸地抬起来。
目光投向那扇模糊的窗户。
窗纸外面,不知何时,紧紧地贴上了一张…毛茸茸的脸的轮廓!
惨淡的雪光从外面渗进来,刚好够勾勒出那东西的轮廓。尖尖的吻部向前突出,耳朵的形状怪异地支棱着,尤其是那双眼睛的位置——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死死地“盯”着屋里,准确地“钉”在我的脸上!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兽类腥臊和冰冷死气的恶臭,毫无阻碍地穿透了薄薄的旧窗纸,直直地钻进我的鼻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