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白的断杖在青石路上敲出单调的声响,与周围此起彼伏的“愉悦问候”格格不入。伊蕾娜攥着那朵蓝铃花,花瓣的湿润在掌心洇开一小片凉意——这是进入“欢都”后,唯一让她觉得真实的触感。
城门口的石碑刻着鎏金大字:“禁悲令——凡有泣泪、哀声、愁容者,罚入忘忧馆三月。”刻字的工匠甚至在“禁”字周围刻了圈笑脸纹,弯翘的弧度像把钝刀,看得人心里发紧。
“刚出炉的蜂蜜糕!祝您今日心花怒放!”卖糕点的小贩递过纸袋,脸上的笑容像是用模具拓上去的,连眼角的纹路都透着刻意。叶白接过糕点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小贩的手,那只手滚烫,却在接触的瞬间猛地缩回,像被烫到一般。
伊蕾娜注意到,小贩围裙的口袋里,露出半截褪色的帕子,帕角绣着极小的勿忘我,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孩童的手笔。
他们在酒馆落脚时,邻桌正有人“开怀大笑”。三个男人碰着酒杯,笑声震得窗棂发颤,可其中一个人的指节正死死抠着桌沿,指腹泛白。伊蕾娜用魔力探了探,那人的心跳乱得像要炸开,眼底却空得什么都没有——他在强迫自己笑。
“欢都的人,连难过都要藏在笑里。”叶白咬了口蜂蜜糕,甜腻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却没冲淡他语气里的冷,“你闻见忘忧馆的气味了吗?”
伊蕾娜点头。那气味混在花香里,是种极淡的苦杏仁味,来自城西那座尖顶建筑。据说进过忘忧馆的人,出来后连至亲的名字都记不清,只会日复一日地重复“今日愉悦”。
深夜的街道比白日更静。叶白和伊蕾娜顺着苦杏仁味摸到忘忧馆后墙,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呜咽,像被捂住嘴的猫。翻墙进去时,伊蕾娜的灰袍扫过一丛月季,带刺的花枝划破了她的手腕,血珠渗出来,她却没觉出疼——欢都的空气里,连疼痛都被稀释了。
馆内的长廊挂着无数面铜镜,每面镜子里都映着笑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笑容标准得如同复制粘贴。叶白在一面铜镜前停住脚,镜面上有处细微的裂痕,裂痕里卡着半片干枯的花瓣,是沙漠蓝铃花。
“这边。”伊蕾娜拽了拽他的衣袖。最深处的房间亮着灯,门缝里漏出的光带着诡异的暖黄。
推开门的瞬间,他们看见十几个男女坐在椅子上,面前的铜盆里燃着紫色的香,烟雾缭绕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呆滞的笑。而房间中央的石台上,绑着个穿灰袍的老者,他的嘴角被强行扯开,用细麻绳固定着,眼底却滚出两行浑浊的泪,泪珠刚滑到脸颊就被旁边的侍者擦掉,动作熟练得让人心惊。
“是草药铺的老医师。”伊蕾娜的声音发紧,指尖的魔力不受控制地涌动。她认出老者胸前别着的银质药碾,那是上次为叶白处理伤口时,老医师借给她的。
“他在抵抗忘忧香。”叶白的断杖指向铜盆,“这香能麻痹情绪中枢,但他体内的药草灵力在对冲。”
侍者发现了他们,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伸手去按墙上的警铃。叶白的匕首飞出去,精准地钉在他的手腕上。惨叫声刚出口,就被侍者自己死死咬住,他盯着叶白,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打乱程序的茫然。
老医师看见他们,被麻绳扯着的嘴角艰难地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目光拼命往石台下瞟。叶白弯腰一看,发现石台底座刻着行小字:“吾女阿禾,忌日三月初七——今日,该哭。”
伊蕾娜突然想起那个被灰雀教徒抓走的草药学徒。阿禾,定是老医师的女儿。
忘忧馆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叶白斩断老医师身上的绳索,伊蕾娜将蓝铃花塞进他手里:“捏碎它,能提神。”老医师的手指抖得厉害,捏碎花瓣的瞬间,他突然捂住脸,发出压抑了太久的呜咽,那声音像钝器刮过朽木,听得人眼眶发酸。
“带他走。”叶白拽着伊蕾娜往窗外跳,落地时踉跄了一下,被伊蕾娜扶住。老医师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哭,眼泪打湿了衣襟,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跑出欢都很远,老医师才止住哭,指着身后那座在暮色中泛着暖光的城:“三百年前,国王的独女病逝,他下令全国不准哭,说悲伤是对逝者的不敬...后来,连怎么哭都忘了。”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蓝铃花瓣,“阿禾说,花能让人记得疼,记得想。”
叶白看着那包花瓣,忽然转头看向伊蕾娜。她的手腕还在流血,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可攥着蓝铃花的手指,指节已经泛白。
“很疼?”他伸手,想碰她的伤口。
伊蕾娜避开了,却忽然笑了,眼底有微光闪动,像有泪珠要涌出来,却被她硬生生逼了回去。“有点。”她轻声说,“但这样很好,至少知道,还活着。”
远处的欢都亮起了灯,无数扇窗户透出暖黄的光,像无数只不会流泪的眼睛。叶白握紧断杖,杖芯的裂缝在月光下泛着细弱的光——或许,真正的悲伤从不是痛哭流涕,而是连疼都懒得去疼,连想都忘了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