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麦疯长

第294章 失而复得的团圆(1 / 1)

余老栓那斩钉截铁的“晚上!就在这儿吃饭!把你弟建国也叫回来!我要好好看看我的女婿!”在堂屋里砸出沉沉的回响。每一个字都像裹了铁,沉甸甸地砸进每个人的心里,也砸碎了那层薄冰似的、刚刚重新建立的平静。

陆远山,顶着陈向明这张陌生的、还有些浮肿的脸,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那声“爸”哽在喉咙深处,酸涩得如同浸透了黄连。他只能更用力地回握住余小麦冰凉的手指,仿佛那是仅存的锚点。余小麦感受到他掌心的汗意和细微的颤抖,抬起婆娑的泪眼,无声地传递着力量。

“对…对!吃饭!”余老栓像是被自己的话惊醒,猛地吸了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强行挤出一点活泛,试图驱散那沉滞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悲喜氛围。他目光扫过弟媳春桃,那眼神已褪去了方才院门口的惊惶与严厉,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带着点笨拙的安抚,“春桃,去…去!看看厨房有啥,拾掇拾掇,弄点好的!远…向明他…他肯定饿坏了!” “向明”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依旧生涩得像吞了颗石子,带着割喉的痛。

春桃怀里扭动的胖娃娃似乎被这陡然拔高的声音惊扰,不满地哼唧起来,小手胡乱抓着母亲的前襟。春桃如梦初醒,忙不迭地“哎”了一声,低头轻轻拍哄着孩子:“哦哦,宝宝乖,不怕不怕…” 她抱着孩子,脚步有些虚浮地朝厨房方向挪去,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个坐在椅子上、有着陌生面容却让公公和大姑姐泪流满面的男人,眼神里交织着惊惧、茫然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光。

堂屋里只剩下三个人。余老栓终于不再硬撑着,被余小麦半扶半按地坐到了椅子上,身体却像卸了重担般控制不住地微微佝偻下去,目光却依旧牢牢锁在陆远山身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墙上,小麦母亲温婉的笑容在寂静中无声地注视着这沉重而珍贵的一幕。

“爸,” 陆远山的声音低哑,打破了沉寂,“李叔…还有几位领导,冒了天大的风险。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艰难地开口,避开那些血淋淋的细节,只勾勒出最凶险的轮廓,“‘陆远山’必须死透,死得让那些人深信不疑,死得让他们觉得再也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只有这样,悬在你们头上的那把刀,才会挪开。”

他抬起那只缠着新敷料、动作尚显僵硬的右手,纱布的边缘在袖口处若隐若现。“这点伤,换一家平安,值。” 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子狠绝后的疲惫。

余老栓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只手,嘴唇哆嗦着,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帮天杀的畜生!” 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八仙桌粗糙的边缘,指节泛白。随即,他又像是被巨大的失落攫住,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不甘和茫然,“往后…往后…就真只能是‘陈向明’了?咱家远山…就…就没了?” 他看向墙上亡妻的遗像,仿佛在寻求答案,又像是在无声地告慰。那目光里,有不舍,有痛惜,更有着一个老农面对强大未知时深深的无力。

陆远山沉默着,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这沉默本身就是最沉重的答案。余小麦将另一只手也覆上丈夫的手背,紧紧包裹住,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没了…就没了!” 余老栓猛地一拍桌子,发出一声闷响,震得桌上的搪瓷杯都跳了一下。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挺直了那佝偻了一辈子的腰背,布满风霜的脸上,那些悲愤、不甘、茫然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抹去,只留下一种近乎蛮横的、属于土地般的执着和坚定,“人活着!活生生地在这儿!比啥都金贵!脸面?脸面能当药使唤,治好你手上的窟窿?脸面能当枪子儿,崩了那些害人的王八蛋?脸面能让我闺女不哭,让我那没爹的小外孙有爹抱?”

他喘着粗气,目光灼灼地扫过陆远山陌生的脸,最终死死钉在他那双即便在肿胀和伪装下也依旧无法彻底改变的、属于陆远山的眼睛深处,一字一顿,如同宣誓:“你就是我老余家的女婿!扒了皮,抽了筋,烧成灰,你也是!晚上,咱一家人,团团圆圆吃顿饭!天塌下来,也挡不住!”

这掷地有声的话语,像一道暖流,又像一剂强心针,冲散了堂屋里最后一丝阴霾。陆远山眼中强忍的水光再次汹涌,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嘴唇翕动,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我去给建国打电话,”余小麦站起身,声音带着哭腔,却也有着如释重负的轻快,“让他赶紧回来!” 她快步走向里屋,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余老栓的目光追随着女儿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门帘后,才缓缓收回。他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积压了一年的沉重和绝望都吐出去。那口浊气里,裹着辛酸,裹着后怕,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虚脱的庆幸。他不再说话,只是微微合上眼,靠在椅背上,胸膛起伏,静静地听着厨房里隐约传来的、春桃哄孩子的声音和开始翻找碗碟的轻微磕碰声。这再寻常不过的、属于一个家的声音,此刻听来,竟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