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缓缓停靠在县城新建的高铁站。走出宽敞明亮的站厅,南方小城特有的、混杂着湿润植物气息和淡淡尘埃的空气扑面而来。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报出“余家村”的地名。
车子驶出县城,道路渐渐变得狭窄而熟悉。两边是连绵的丘陵,覆盖着茂密的次生林和竹林,山脚下是大片的水田和菜地。车子驶过一座熟悉的小石桥,桥下溪水潺潺,岸边几株老柳树刚刚抽出嫩黄的新芽。余家村的轮廓在起伏的山峦间逐渐清晰,白墙黛瓦,炊烟袅袅,一派宁静的乡村景象。
然而,这份宁静在出租车驶入村口那条唯一的水泥主路时,被打破了。
村口那棵巨大的老樟树如同往昔般枝繁叶茂,投下大片的阴凉。树下的石墩子上,依旧坐着几个村里出了名的闲汉。他们穿着沾着泥点的旧衣服,有的叼着劣质烟卷,有的嗑着瓜子,浑浊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进村的每一辆车、每一个人。
当这辆陌生的出租车缓缓驶近,车窗半开着,清晰地露出后排座位上余小麦那张清秀却难掩憔悴的脸,以及她旁边那个穿着体面、戴着眼镜、气质与这山村格格不入的陌生男人时,树下的空气瞬间凝滞了一下。
随即,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低低的议论声“嗡”地炸开了。
“啧,快看!那不是老余家的闺女小麦吗?”
“旁边那男的谁?瞅着人模狗样的…”
“还能是谁?听说是她那个啥研究基地新来的头头!姓陈!”
“哎哟喂!老陆家那小子,远山,骨头渣子怕还没烂透吧?半年!这才半年!”
“就是!瞧瞧,这就把人带回来了?啧啧啧…”
“狐狸精!以前看着挺老实,男人一死,立马就攀上高枝了!呸!”
“丢人现眼哦!老余头那张老脸,怕是要挂不住咯!”
那些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肆无忌惮地扎在车窗上,扎在余小麦的脸上。那些刻意压低却清晰可闻的议论,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在她的心上。她放在膝盖上的手瞬间攥紧,指节发白,身体微微颤抖,脸色变得煞白。那些恶意的揣测和污言秽语,像冰冷的泥浆,瞬间浇灭了她归家的那点暖意。
一只温暖而干燥的大手,无声地覆在了她紧握的拳头上,带着沉稳的力量。
余小麦猛地侧头,对上陆远山——陈向明——镜片后那双沉静如渊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有一种深沉的、令人心安的包容和一种无需言说的“我在”。他微微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无声地传递着力量。
司机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诡异的气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加快了车速。车子碾过村路,将那些不堪的议论和粘稠的目光甩在身后,径直开到了村东头。
村东头,一栋相对较新的两层小楼出现在眼前。白墙贴着浅色的瓷砖,蓝色的琉璃瓦顶在阳光下泛着光,铝合金的门窗擦得锃亮。这是余小麦的弟弟余建国和弟媳春桃的家,也是父亲余老栓如今常住的地方。自从母亲一年多前因病去世后,老父亲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这边,帮着带小孙子。
车子刚停稳,院子的铁门就“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个身材敦实、穿着半旧夹克、头发花白的老汉沉着脸走了出来,正是余老栓。他手里拿着他那根磨得油光发亮的旱烟杆,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浑浊的眼睛先是扫过下车的余小麦,然后像两把刀子一样,狠狠地钉在了随后下车的“陈向明”身上。
那目光里,充满了失望、愤怒和一种被戳了脊梁骨的羞耻感。他显然也听到了村里的风言风语。
“爸…”余小麦刚开口,声音有些发颤。
“别叫我爸!”余老栓猛地一挥手,手里的旱烟杆在空中划出一道愤怒的弧线,重重地砸在铁门的门框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这声音在安静的院门口显得格外刺耳。
“你还知道回来?!”老汉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石头,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痛心,他指着余小麦,手指都在哆嗦,“你…你跟我说说!你跟这个…这个姓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布满皱纹的脸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远山!远山走了才半年!半年啊!尸骨未寒!村里那些唾沫星子都快把我淹死了!我这张老脸…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你让我怎么像死去的远山交代?!啊?!”
他的质问如同连珠炮,每一个字都砸在余小麦的心坎上,也砸在陆远山的心上。陆远山站在余小麦身侧半步的位置,身姿挺拔,神情平静,镜片后的目光却深沉如海,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视自己如半子的老人,如今为了维护自己“已死”的名声,如此痛苦地斥责着他的妻子,他的女儿。
余小麦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心疼,心疼父亲的无知和因此承受的压力。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不顾父亲愤怒的目光,猛地抓住了余老栓那只拿着旱烟杆、气得发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