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大人,风雪有点大了,前面有个百人的小部族,要不要停歇一下?”
王文新帮余令牵着马,脸上带着讨好的笑,一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和之前的王文新判若两人。
在说漏嘴的那一刻他的第一念头是想法子杀掉余令。
脑子里思索了无数种可能,却没有一种可能是能杀掉余令的。
光是岁赐使这个身份就能让余令在草原畅通无阻。
若是杀了余令,那就等于杀了大明的使者。
杀了使者是什么后果王文新不知道。
但王文新知道,若是自己开口要杀大明使者,自己一定会先死。
什么顺义王面前的红人,奉承的话不能当真。
在归化城,帮助顺义王处理大小事务的汉人多达数千人。
光是自己这样分布出去管理牧场算账的就有几十人。
花花轿子众人抬罢了。
自己这些虽然也经营了一份产业,手底下有几百个牧民,鼓动一下也能拉起几十人的青壮,有自保之力。
可余令带的这一帮子三百多人,个个黑的像锅底。
这模样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一看就是练兵暴晒才有的肤色。
自己身在蒙古,亲眼看到了数十场大战。
从大方面来说大股明军不可怕,一鼓作气胜了,他们就会跑,就会溃散,没有拼死作战的决心。
但这并不是大明军人怂,他们也有厉害的。
第一种厉害的就是某位大人物的“私兵”,这群人吃的好,身子好,装备好, 打起仗来那真是狠。
以一当五问题不大。
第二种就是被敌人围住小股的大明军人。
只要生门被堵,队伍里每少一个人,他们的凶狠程度就会涨一分。
他们会拼死至最后一人。
嘴里喊着祖宗在上,人就扑上来了,全是搏命换命的打法。
碰上这样的小股大明军人,除非完全碾压。
不然损失绝对惨重。
王文新还发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
草原各部族和大明打仗,一场大战里只要死亡人数超过两成,部族的将士就会溃败。
如果超过五成,哪怕身后有督军,也阻挡不了溃散。
反观汉人……
这边只要将军不怕死,只要封赏足够,粮饷足够,战损若是超过两成影响不大。
若是超过一半……
那真是神兵天降。
若是超过七成,那就是死战。
所有人就会请祖宗,整个战场全是怒吼着的祖宗在上,全是孩儿不孝,他们会自发的聚在一起要斩将。
临死也要试着把敌军最大的那位拉下来垫背。
余令的这三百人战力如何王文新不知道。
但从余令能准确的喊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时,王文新知道……
自己的那点人根本就干不过。
而且这群人的装备也好,队伍后面永远都有一架孤零零的马车。
里面装的是啥,不用想也知道。
真要灭杀他们,那就是死战,没有三四千人围剿,跑一个就是大问题。
既然打不过,也不能请顺义王杀掉使者,在权衡之后王文新决定低头。
长安府还有家人,自己低头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王文新不敢赌。
考生作保有五人,余令见过自己,回去之后只要他愿意查,最多半天就能查出个大概。
再缩小范围,绝对一清二楚。
所以,真的不能赌啊,赌输了自己这一脉就彻底的没了。
大明的将士可能有点怂,但文人杀起人来,那是真的狠。
“王文新不是你的本名吧!”
王文新点了点头:“不是!”
余令笑道:
“估计也就名字里的“王”是真的了!”
王文新悠悠道:
“私自改名已经不孝了,若是把姓氏也改了,他日九泉之下,面见祖宗怕是连头都抬不起来。”
“你的家人我不会动,我会照顾的好好的!”
王文新不知道余令口中的照顾是哪种照顾,但他懂余令的意思,赶紧道:
“大人要我做什么?”
“你说我若组建一个商队,你在这边当接应人,你觉得如何?”
见王文新沉默,余令继续道:
“放心,只要你不恶心我,我绝对不会动你的家人,我说的会照顾好他们,绝对会照顾好他们!”
“前提是我得知道怎么做对吧!”
“对,你照顾好商队,我照顾好你的家人,就好比一场童叟无欺的交易,你真诚待我,我真诚待你!”
王文新沉默了一会,忽然抬起头道:
“我要知道我家人的消息。”
“每次商队来都会带来一封家书如何?你也可以回信,可以把你这些年在草原挣得钱反哺家人!”
“我不是狗腿子!”
余令笑了,忽然道:“原来你在担心身份问题。
一个受朝廷秘密安排,安插在草原的锦衣卫密探,在草原忍辱负重如何?”
“我会告诉你的家人你是勇士,多年以来受朝廷的派遣,不得暴露身份,”
王文新深吸一口气,忽然单膝跪地:
“下官王新文拜见大人!”
袁万里惊骇的望着余令,他觉得这个小子的脑子太好使了。
仅凭着无意说漏的两个字就把王文新吃的死死的。
最令人误解的是这小子打小就开始练武,文绉绉的样子那是假的。
自己就没有见过比他杀性还大的人。
嘴巴能说,手上还能打,这样的人就该进御史台。
在朝堂上仗义执言,骂不过还能痛击奸臣。
什么党争不断、派系分明,他余令就能自成一派。
说的过就说,说不过就打。
反正朝堂斗殴又不是什么新鲜事,锤死几个贪官污吏总比什么斗嘴强。
苏怀瑾望着余令,他觉得他悟了……
有了王文新这个贴心人带路,路一下子就好走了很多,遇到部族就停。
在能远远地看见归化城轮廓的时候,队伍里的所有人都换上了马。
说起来也恓惶的很……
跟着一起来的这些汉子倒是见过马,可骑马却是生平头一回。
在小柿子和那群锦衣卫的教导下开始练习骑马。
有了骑马这件有趣的事情,队伍里喊冷的人再也不喊了!
不知不觉,一座大城在雪雾里出现。
在黄河、大黑河冲积而成的平原上,它静静地矗立在夕阳里。
荒野上,一座城,在远处高山的衬托下更显宏伟。
余令从未觉得一个城能给自己这么大震撼。
归化城的选址应该找高人看过,是二伯的原话。
在看到归化城后,就连最爱怼人的袁御史也难得的闭上了嘴巴。
平坦的土地出现一座雄城是那么的震撼人心。
往北,北枕巍峨起伏阴山山脉的大青山。
二伯说这是一条龙脉。
往南,脚踏滚滚黄河,并与成吉思汗陵寝遥遥相望,象征着黄金血脉之子对先祖的崇高敬意。
(ps:成吉思汗陵寝是在明代移过来的,真的未知!)
往西就是前河套,为西入西北之门户。
若是没有长城可以阻挡骑兵铁骑,只需短短的半月便可马踏长安,更恐怖的是他紧挨着山西。
以地图上的距离来看两地,那真的是咫尺之遥。
这选址绝对有高人看过,用二伯的话来说,风水实在太好了,气象堪比长安。
所以……
“所以,在嘉靖二十一年俺答汗率领三万多名骑兵直接入侵山西,省府太原城郊遭劫掠和焚烧。”
“所以,在嘉靖二十七年,袭击了宣府;
嘉靖二十九年俺答汗率军突破了古北口的防线,兵临京师城下!”
袁御史叹了口气:
“所以有了“庚戌之变”,因为嘉靖爷不同意草原互市的请求,土默特部每年都会入侵,杀我百姓,劫掠我大明!”
苏怀瑾也有些不舒服,顺着话道:
“所以,朝廷不得不派重兵守卫北方边境,朝廷每年都在防止异族入侵这件事上花费巨额的军饷,代价非常的大。”
顾全也忍不住喃喃道:
“代价太大,所以隆庆五年的时候朝廷同意了开互市的请求,封俺答汗为顺义王,开放十一处互市!”
“没赢过么?”
顾全恨不得堵上余令的臭嘴。
都打到京城了,别说赢了,只要打上一场势均力敌的仗,草原部族就得缓几年。
如果来一次大胜,草原诸部得安静十多年。
顾全读书少,因为读书不行才从宫里外放到地方。
虽然读书人少,但顾全知道唐太宗的故事。
从武德九年受辱,到贞观四年雪耻也就用了四年,四年将突厥打的两代人都没缓过劲来。
草原各部好不容易缓了一口气,出来一个薛延陀,结果遇到了李绩。
在郁督军山(今蒙古杭爱山)李绩对薛延陀完成灭国。
不是打赢了,是直接灭国。
今人论古事虽失之偏颇,但总不至于被动成这个样子。
大明如今还在时刻担忧蒙古会不会入关。
很多时候顾全都在想。
大明这么多人,不说出来一个军神李靖,难道就找不到一个“不教胡马度阴山”这样的人物来?
来个薛万彻这样的也行啊!
“这个城很新吧!”
见余令点了点头,袁御史笑了笑,弹了弹胡须上的冰霜面无表情道:
“万历三年,城池建成!”
“听说建城的石头来自大青山,石头颜色泛青,夕阳西下亦可见其光辉,所以叫库库和屯,意思为青色之城!”
余令点了点头,觉得这个名字真贴切,还真的是青色的。
随着离归化城越近,余令感觉也就越奇特。
余令以为会有很多很多的异族人。
谁知道入眼望去全是打着各号旗帜的大明人,各种马车进出令人目不暇接。
牛羊、茶叶、瓷器和马……
就连城池的风格都很有晋中的特色。
相比于河套地区,这里看着就不像关外,而好像是来到了大明的另一个大城。
所以才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
“守心,你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晋商么?”
“知道一点!”
袁御史苦苦的笑了笑:
“晋中之地自古以来不是什么产粮大省,又是边关重地,遇到灾年易子而食的事情很多。”
“为了养活家人,很多人选择跑商。
所以有了“男人走口外,女人挖野菜”这句俗语,所以晋商才发达!”
“这也是为什么晋中离这里最近,这次偏偏由长安那边来送岁赐的原因了,因为这里比三边更穷。”
王辅臣闻言插话道:“在百姓里面还有一个说法叫做“雁行”。
见众人看着自己,王辅臣继续道:
“它的意思是大明百姓在天气暖和时出关给蒙古地主当佃户耕种!”
“等到天气转凉时再带着种粮食的钱和草原的特产回山西进行贩卖过年,年年如此就像大雁一样!”
苏怀瑾不解道:“草原部族这么好说话?”
王辅臣幽幽道:“他们不好说话,也欺负人,也征收粮食,也要打草和种植苜蓿给他们喂马养马!”
吴墨阳不解道:“那为什么还有人去?”
“草原各部族或许什么都缺,但他们不缺大片的土地。
他们征税,但征收的粮食比大明少,而且不用服劳役!”
(ps:《明史》:北走俺答诸部 ,俺答择其狡黠者 ,多与牛羊帐幕。)
吴墨阳扭头看着王文新。
王文新点了点头:
“他说的没错,是这样的,草原部族不会种地,各位头人需要粮食,不止一次下令不准欺负种地的大明百姓!”
“一次征收多少?”
“有多有少,但一定会让这些种地的大明百姓有得赚,他们懂细水长流!”
(ps:岁种地不过(纳)粟一束,草数束,别无差役。)
王辅臣和王文新的一席话把所有人说的都沉默了。
见袁御史又开始叹气,余令赶紧道:
“有好也有坏啊,你们难道没发现这个城已经快被我大明同化了么,当越来越多的人认可我们,迟早一统!”
袁御史抬起头道:“归~化~城!”
见袁御史不叹气了,余令看了一眼身后,见那成群结队的人群,忍不住喃喃道:
“这大概就是走西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