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桃花香钻进窗棂时,陈墨正在给老周的小孙女扎风筝。竹篾在他指尖转得飞快,红绸子系在尾巴上,像团跳动的火苗。青鸢坐在门槛上纳鞋底,偶尔抬眼望他,目光落在他新添的银发上——那是他复活后长出来的,比从前更淡,却更柔。
"大人,云端有客到。"
陈烬的声音从院外传来。他的暗纹已淡得几乎看不见,只余右眼角一点星芒,此刻正站在桃树下,仰头望着天际翻涌的紫霞。青鸢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九霄之上垂着条银链,链端系着盏青玉灯,灯芯燃着幽蓝的火,正是天道使者的引路灯。
"陈先生。"青鸢起身,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骨刀。这把刀最近总在她靠近天道相关的事物时发烫,像在提醒什么。
陈墨仍在低头扎风筝。他的动作很慢,仿佛在雕刻什么珍贵的东西:"阿烬,去把后园的枇杷摘两筐。青鸢,把我去年腌的糖蒜拿出来——客人远道而来,总不能空着手。"
"大人!"青鸢急了,"那是......"
"是天道使者。"陈烬替她说完,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我认得那灯。三百年前您镇压暗渊时,他也来过。"
陈墨终于抬头。他的目光穿过漫天桃花,落在那盏青玉灯上。灯焰突然剧烈摇晃,像是被什么惊动了,接着"啪"地绽开朵灯花,落下来化作个穿月白广袖的男子。男子生得极俊,眉间点着朱砂,手里摇着柄雕花木扇,扇骨上刻满陈墨熟悉的咒文。
"陈合成师。"男子开口,声音像玉石相击,"三百年不见,您倒是愈发像个活人了。"
陈墨放下风筝线,拍了拍手上的竹屑:"沈渡,你还是这么爱说风凉话。"
沈渡是天道的"巡天使",专司引渡有大机缘的修士飞升。三百年前陈墨用十万燕州军的魂铸"黄泉壁垒"时,就是他来送的引魂幡。那时陈墨浑身浴血,站在尸山血海里跟他谈条件:"我要保冥河城十年太平,换这十万魂不被打入无间。"
"今日不是来谈条件的。"沈渡收了扇子,目光扫过院中的桃林、晾衣绳上的粗布衫、房檐下挂着的红辣椒串,"天道察您功绩:镇暗渊、平乱世、活人魂、续桃林......阳寿本应尽于昨日,却因这满城生气续到了今日。如今紫薇星动,您该......"
"该去九重天当神仙?"陈墨替他说完,弯腰捡起地上的桃枝,"沈渡,你见过神仙怎么活么?"
沈渡一怔。
"我见过。"陈墨将桃枝插进青鸢鬓边,"三百年前我在乱葬岗,见过个老道士。他说神仙要斩七情六欲,要坐忘轮回,要看着凡人在底下生老病死,自己却端着茶盏说'不过如此'。"
他转身走向屋檐下的陶瓮,揭开盖子,取出坛新酿的桃花酒:"青鸢,拿两个粗瓷碗。阿烬,你尝尝这酒——是用去年你帮我种的桃酿的,甜得很。"
沈渡的广袖无风自动。他望着陈墨倒酒的动作,突然想起三百年前那个在尸山里刻咒文的小乞丐。那时他的眼睛像淬了毒的刀,如今却像这坛桃花酒,浑浊里浸着蜜。
"陈合成师,您可知飞升意味着什么?"沈渡的声音放轻了些,"从此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俯瞰三界,寿与天齐。"
"意味着我再也闻不到桃花香了。"陈墨倒了满满两碗酒,一碗推给青鸢,一碗递给沈渡,"闻不到老周的孙女喊我'陈爷爷',尝不到阿九烤的红薯,看不着陈烬教孩子们刻咒文时眼里的光。"
他端起自己的碗,酒液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更重要的是,意味着我要放弃'陈墨'这个名字。"
沈渡的手指悬在酒碗上方,终究没接:"您是合成师,是乱世枭雄,是活人魂的守墓人......"
"我是陈墨。"陈墨打断他,"是青鸢的师兄,是阿九的师父,是老周的酒友,是陈烬的......"他顿了顿,笑了,"是陈烬的酒友。"
院外突然传来孩子们的笑声。三个小娃娃举着刚扎好的风筝跑进来,纸鸢上歪歪扭扭写着"陈爷爷的桃"。青鸢蹲下来帮他们理头发,发间的红珊瑚簪子在阳光下闪着暖光——那是陈墨昨日新雕的,说是要配她新绣的并蒂莲帕子。
"沈使者。"陈烬突然开口,他的指尖抚过腰间的青铜铃,"您可知陈墨用命烧的'星烬'是什么?"
沈渡摇头。
"是活人的执念。"陈烬的右眼泛起星芒,"是他教老周刻的骨铃咒文,是青鸢给亡灵补骨时落的泪,是孩子们在他坟前种的桃核。这些东西比任何仙骨都金贵,因为它们......"
"因为它们是真的。"陈墨接口,将酒碗重重搁在石桌上,"沈渡,你说的飞升是给神仙的。可我啊,就想做个活人。"
沈渡沉默了。他望着院中的桃林,看花瓣落在陈墨的肩头,落在青鸢的发间,落在孩子们的风筝上。风里有桃花的甜,有酒的醇,有孩子的笑——这些都是他作为巡天使,三百年间在九重天见惯的"虚妄",此刻却真实得让他眼眶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