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阁的青铜灯树在寅时三刻突然爆响。陈墨正在用鹿皮擦拭玄铁铃,最顶端的灯芯"轰"地窜起赤焰,将整座阁楼的影子扭曲成三张狰狞的脸——一张是戴帝冕的枭雄,一张是披重甲的杀神,一张是握匕首的篡逆者。
"哪来的野狐狸,敢动老子的灯油?"
暴躁的吼声震得水晶台嗡嗡作响。陈墨抬头,只见第一团魂雾正裹着龙纹战旗翻涌:玄色缎面上绣着九爪金龙,龙睛处嵌着两颗鸽血红宝石——那是陈友谅称帝时,命能工巧匠从南海鲛人泪里提炼的"镇龙珠"。魂雾里传来甲胄相撞的脆响,混着鄱阳湖之战的浪涛声,还有那句被史书反复咀嚼的"吾欲为帝,谁敢不从"。
第二团魂雾更冷,像块淬了冰的玄铁。陈墨看见银甲上的鳞片泛着幽光,护心镜上还凝着未干的血珠——那是李存孝,十三太保中最耀眼的"飞虎将军",曾在榆次之战单骑冲阵,砍翻梁军五十员大将,却在二十四岁被李克用用铁蒺藜活埋。他的魂雾里总飘着铁锈味,还有那句被血沫呛住的遗言:"儿蒙父恩,位至将相,奈何为阉宦所谗?"
第三团魂雾最是粘稠,像团化不开的墨。陈墨刚要靠近,便被一阵腐叶与焦土的气息呛得后退——那是朱温,从黄巢义军到后梁太祖,他的人生像团烧了六十年的野火,烧了唐朝的宫阙,烧了自己的良心。魂雾里浮着白马驿的刀光,三十余位朝臣的头颅滚落他脚边;还有那夜他在汴梁宫中,对着镜子撕去帝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本砀山一盗,如今却比盗更恶。"
"都消停!"陈墨拍了拍腰间的玄铁铃,铃声清越,三团魂雾被逼得各自缩成一团。他望着三具虚影:陈友谅的帝冕歪在一边,露出鬓角未剃的乱发;李存孝的银甲裂了道缝,露出底下未愈的鞭痕;朱温的龙袍沾着泥污,像是被人从棺材里拖出来的。
"你们看彼此,只看得见敌人的影子。"陈墨从袖中取出三件器物:半块雕着"大汉"的龙纹玉圭(陈友谅称帝时的信物)、半截染血的丈八蛇矛(李存孝的兵器)、半枚刻着"梁"字的虎符(朱温起兵时的凭据)。他将三件器物放在水晶台上,玉圭、蛇矛、虎符突然发出不同频率的震颤,却又在某一刻同时静止。
"这是我在鄱阳湖底、雁门关外、汴梁废墟里找到的。"陈墨说,"玉圭内侧有陈友谅写给陈普才的家书:'儿今举义,非为私仇,实见元纲不振,百姓倒悬';蛇矛枪杆裹着李存孝的旧衣,衣襟里有他妹妹杏花的绣帕,帕角绣着'阿兄平安';虎符背面刻着朱温给张惠的信:'等我坐了天下,定接你回砀山,种满你爱的桃花'。"
三团魂雾同时震颤。陈友谅的虚影扑向玉圭,指尖穿透玉面的瞬间,他看见十六岁的自己:蹲在沔阳城头的草垛后,听着父亲被元军砍头的惨叫,怀里还揣着妹妹的半块糖人——那是妹妹临死前塞给他的,说"阿兄,你吃甜的,就不疼了"。
李存孝的虚影触到蛇矛,枪杆上的旧衣突然活了,杏花的绣帕飘起来,绕着他的脖颈轻轻摇晃。他想起那个雪夜,他被李克用的义子李存信诬陷谋反,跪在演武场,雪花落进他的眼睛里。妹妹杏花举着伞冲过来,伞骨被乱箭射得东倒西歪,她哭着喊:"阿兄,跟我走,回代北,我们种胡麻,养绵羊..."
朱温的虚影攥紧虎符,背面的字迹突然渗出墨汁,在虚空中写成一行小字:"惠娘,我在汴梁给你建了桃林,等你来了,我们一起看桃花。"他想起张惠死的那晚,她靠在他怀里,说:"你若成了皇帝,莫要学那些昏君,要记得你是砀山的朱温,是要让百姓吃饱饭的朱温。"
"原来你们都被历史扒光了皮。"陈墨的声音像根细针,挑开了层层叠叠的史书注脚,"陈友谅被说成'逆贼',可他起兵时,湖广百姓跟着他挖野菜充饥,却没人提他开仓放粮时,自己只吃糙米饭;李存孝被说成'匹夫之勇',可他在邢州城外,单骑挡住契丹十万大军,自己中了三箭还在喊'莫放一人进城';朱温被说成'暴君',可他在黄巢死后,收编的降卒里有三分之一是老弱妇孺,他把她们编成'娘子军',让她们守着家乡的土地。"
三团魂雾开始交融。陈友谅的帝冕化作漫天星斗,落在李存孝的银甲上,变成细碎的鳞片;李存孝的蛇矛熔成铁水,渗进朱温的龙袍,绣出朵朵桃花;朱温的虎符裂成两半,一半嵌进陈友谅的玉圭,一半嵌进李存孝的枪杆。
"你...为何总说'百姓'?"李存孝的声音变得柔软,像代北的风,"我在沙陀长大,只知道杀人和被杀。"
陈友谅的虚影笑了,眼角还带着当年的倔强:"我妹妹死的时候,手里攥着半块糖人。后来我见了太多像她那样的孩子,饿得啃树皮,我才明白——当皇帝不是穿龙袍,是让他们有糖吃,有衣穿,有地方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