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请喝茶

第95章 北斗落,鱼龙动(1 / 1)

听琴小筑。

夜色如墨。

将汴京城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死寂之中。

空气中。

似乎还弥漫着前几日元符兵变后。

那未曾散尽的血腥与硝烟味。

偶尔有巡城的禁军甲胄摩擦声。

划破沉寂。

便又迅速被更深重的黑暗吞噬。

李师师端坐窗前。

素手轻抚着那张冰冷的焦尾琴。

她的指尖,却悬在半空。

迟迟没有落下。

她的琴,是至宝“九霄环佩”。

音色清越。

曾伴她度过无数寂寥长夜。

抚慰世人心弦。

但今夜。

它仿佛一块冰冷的顽石。

承载着她内心深处。

最沉重的抉择。

她的脑中。

是生与死的疯狂推演。

无数条纠缠不清的线索。

每一条,都系着无数人的性命。

以及,大宋的未来。

元符兵变那夜的血腥。

家族覆灭的惨状。

李姥姥临终前的嘱托。

周邦彦在汴河边递来的半个炊饼……

所有的记忆。

都在这无边的黑暗中翻涌。

几乎要将她纤弱的身躯。

彻底吞噬。

她感到自己的心。

几乎要撕裂开来。

她知道。

周邦彦的计划,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他像一头蛰伏已久的孤狼。

终于要露出獠牙。

而她,便是那支最锋利的箭。

必须精准无误地射向目标。

可前线传来的消息。

混乱而模糊。

她甚至无法确定他是否还活着。

这种信息差。

是谍战中最致命的毒药。

能将最坚韧的意志,也消磨殆尽。

就在她心乱如麻。

几乎要被这无尽的黑暗与焦虑吞噬之际。

一抹微弱的光。

突兀地,闯入了她的视线。

那光点。

并非来自富丽堂皇的皇城。

也非来自官员府邸。

而是从城南最混乱的贫民窟方向。

缓缓升起。

那里是三教九流混杂之地。

是汴京城最阴暗的角落。

也是最容易滋生反抗火种的地方。

那光点。

像一粒不甘沉寂的星辰。

倔强地,越升越高。

在深沉的夜幕中,显得如此渺小。

却又如此夺目。

孔明灯?

李师师的心脏,猛地一缩。

在这全城戒严、血腥味还未散尽的夜晚。

谁敢如此大胆?

皇城司的番子们。

正像嗅到血腥味的饿狼。

将整个汴京,翻了个底朝天。

任何一点异动。

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是城中百姓在为死去的亲人祈福吗?

向这无情的天,发出无声的质问?

她脑海中。

浮现出那些被花石纲和括田令逼得走投无路的农户。

那些在应奉局前流血的漕帮兄弟。

那些被压榨得连乞讨都成了奢望的饥民。

他们的冤魂。

在这夜色中无声嘶吼。

而这盏灯。

便是他们微弱的,却又无比坚韧的反抗。

李师师死死盯着那个在风中摇曳的光点。

呼吸几乎凝滞。

光点越升越高。

在惨白的月色下。

灯身上一个独特的轮廓。

渐渐让她心头一颤。

那不是寻常的祈福图案。

也不是常见的市井符号。

它模糊,却又带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秩序感。

她的双眼在黑暗中微微眯起。

凭借自幼培养的超凡洞察力。

以及对不良人秘术的深刻了解。

她几乎是本能地。

在脑海中勾勒出那模糊的线条。

当她看清那图案的瞬间。

她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北斗七星!

那独特的排列,不是巧合。

更不是百姓随意涂鸦的图案。

这是不良人最高级别的暗号!

是周邦彦!

他还活着!

一股混杂着巨大喜悦与锥心酸楚的暖流。

瞬间冲垮了她用理智筑起的所有防线。

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在冰冷的月光下,泛着晶莹的光。

她曾以为他已葬身火海。

曾以为所有的希望都已破灭。

但现在,这盏灯,这七颗星。

像黑暗中的灯塔。

重新点燃了她心中几乎熄灭的火苗。

但她很快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用袖角拭去泪痕。

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运转。

她知道。

周邦彦冒着暴露的奇险升起这盏灯。

绝不仅仅是为了报一声平安。

这盏灯,是命令。

是信号。

更是他计划的最新进展。

北斗七星……斗柄指向……

在不良人的暗语体系中。

北斗七星,既是方向,也是地图!

斗柄指向的。

不是某个模糊的方位。

而是一个具体的,唯一的坐标!

她的目光。

顺着那斗柄在脑海中画出一条无形的线。

越过无数的屋脊。

穿过黑暗的街巷。

最终,稳稳地落在了……

州桥!

州桥之下的那个密库!

李师师瞬间明白了。

周邦彦在告诉她。

他放弃了拦截高俅生辰纲那条看得见的险路。

那条路固然能重创高俅。

却无法从根本上动摇整个腐朽的朝堂。

他要回到一切罪恶的源头!

真正的要害,不在生辰纲。

而在州桥密库里。

那本记录了所有通敌罪证的“茶引”账册!

那才是足以将蔡京、高俅一党连根拔起的根!

周邦彦改变计划了。

他要毕其功于一役!

窗外。

皇城司指挥使王禀。

正带着一队杀气腾腾的番子巡视而过。

王禀面容阴沉疲惫。

连续数日搜捕镇压。

神经绷至极致。

他抬头瞥了一眼那盏孔明灯。

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随即又松开。

嘴角勾起一丝不屑的冷笑。

“又是这些愚民的把戏。”

“以为这样就能把冤魂招回来?”

他挥了挥手。

示意手下不必理会。

他当然注意到了这盏灯的异常。

但在这座被权力与欲望扭曲的庞大城市里。

每天都有无数的怨气和不满。

以各种形式发泄出来。

他习惯将这些“异象”。

归结为百姓的无知和迷信。

此刻,维护汴京表面的“安定”,更为重要。

他不想为了一盏看似无害的灯。

而分散精力。

他自负于皇城司的情报网络。

深信只要是足以威胁到朝堂的“乱党”。

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一盏小小的孔明灯。

又能算得了什么?

但他不会知道。

这盏灯。

点燃的,是即将燎天的业火。

两个被逼入绝境的人。

以整个汴京为棋盘。

下出了最疯狂,也是最致命的一步棋。

他们的命运。

大宋的命运。

都在这一刻。

被这盏摇曳的灯火。

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李师师缓缓走到琴案前。

重新坐下。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角落里。

那个正在默默扫着落叶的、不起眼的老仆身上。

老仆佝偻着背。

动作迟缓而笨拙。

仿佛只是这座大宅院里。

最普通的一个看门人。

但李师师知道。

这才是她手中最锋利。

也最可靠的刀。

那是她的人。

当年李姥姥拼死送出宫。

唯一活下的心腹。

他曾是宫中乐坊的杂役。

沉默寡言,却心思缜密。

对音律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

李姥姥在培养李师师的同时。

也暗中将他训练成一个顶尖的暗桩。

只为有朝一日。

能与拱圣营的旧部取得联系。

李师师伸出纤纤玉指。

轻轻搭在琴弦上。

铮——!

一声尖锐、急促。

充满了杀伐之气的琴音。

如一道惊雷,划破了小筑的死寂。

那声音,不再是哀怨。

不再是悲悯。

更不是平日里她为徽宗弹奏的靡靡之音。

那是磨刀的声音。

是弓弦绷紧,箭矢离弦的声音。

囚笼里的蝴蝶。

已经收起了它美丽的翅膀。

露出了它淬毒的。

锋利如刀的口器。

“铮!铮!铮!”

尖锐的琴音。

密集的冰雹。

从听琴小筑中不断传出。

敲打着每一个守卫番子的耳膜。

那不再是悦耳的乐曲。

而是一种充满了暴戾与不安的噪音。

仿佛有人正用指甲。

狠狠刮擦着一块生锈的铁板。

让听者心浮气躁,坐立难安。

院中,王禀的眉头皱成了川字。

这个李师师,疯了不成?

想用这种方式来抗议?

还是在发泄她的恐惧?

他听不懂音律。

但他能感觉到。

这琴声里,藏着一股让他极不舒服的东西。

一种……鱼死网破的决绝。

“派人进去盯着。”

“别让她寻了短见。”

“官家那里,不好交代。”

王禀对手下吩咐道。

他更不会知道。

李师师的琴声,根本不是弹给他听的。

这急促的、毫无章法的噪音。

并非随心所欲。

而是她与老仆多年前便约定好的“乱音”。

只有在绝境之中。

用“九霄环佩”以特定指法发出的连串杂音。

才意味着那两个字:

“动手!”

这是他们之间。

最简单,也最致命的暗号。

它隐藏在混乱之中。

只有特定的人,才能辨别出其中的深意。

那老仆扫地的动作微微一顿。

随即若无其事地将一簸箕落叶。

倒入了后院的灶炉之中。

炉火瞬间将枯叶吞噬。

也吞噬了其中藏着的秘密。

落叶之下。

藏着一只信鸽。

信鸽的脚环里。

塞着一张用蜜蜡封好的字条。

字条上。

只有一幅简笔画:

一盏孔明灯。

和七颗星。

以及一个用血写下的字——

“桥”。

信鸽振翅高飞。

融入夜色。

汴京的夜。

因这盏灯。

这琴音。

这飞鸟。

而变得不再平静。

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