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福陡然停下脚步,侧对着报信者,半边脸隐在浓重的阴影里。
一只眼睛在黑暗中反射着油灯微弱的光,目光冰冷刺骨:“再告诉前面领头的,万一…万一顶不住,让李孝寿那狗官眼看要跑脱…”
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那就…把李孝寿身上的东西,还有那个活口就地…解决掉。”
“骨头、碎肉、布片…一点痕迹都不能留!”
他猛地转回头,那只暴露在光下的眼睛死死盯着报信者,瞳孔收缩,“绝不能让那东西落到定王手里!”
“更不能,让那活口的嘴里说出一个字,懂了吗?”
“属下…明白!”
报信者只觉得后颈发凉,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
他重重应了一声,迅速起身,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
密室死寂。
油灯焰凝,微响噼啪,清晰得令人心头发紧。
远处醉仙楼的喧嚣,被厚墙深土层层阻隔,化作断续的呜咽之声,如同困兽濒死的喘息,无形地撕扯着密室内紧绷的神经。
朱福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到桌边,每一步都像灌了铅。
地上,泼洒的茶汤摊开一片深色湿痕,尚未干透。
几块碎裂的白瓷片散落其中,断口在昏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锋锐。
他的目光,浑浊而布满血丝,死死攫住其中最大的一块。
那尖锐的边缘,像一根淬毒的针,扎在他濒临崩溃的心头。
没有嘶吼,没有蓄势。
一股压抑到极致的、近乎绝望的暴戾,猛地在他胸腔里炸开!
他猛地抬起右脚,不管不顾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块闪着寒光的碎瓷,狠狠踩踏下去!
“噗——嚓啦!”
一声闷响夹杂着硬物碎裂的刺耳声!
厚实的靴底结结实实地砸在锋利的瓷片上。
脆弱的瓷片应声崩裂,碎裂的残渣在巨力下深深硌进坚韧的靴底。
一股强烈的、钝重的冲击感,隔着靴子狠狠撞上他的脚掌!
朱福的身体因为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道猛地向前一倾,险些扑倒。
他慌忙用手撑住桌沿,才勉强稳住身形。
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硬生生将那声冲到嘴边的闷哼咽了回去。
“呃!”
只从紧咬的牙关缝隙里泄出一丝短促、压抑的声音。
他脸色瞬间变得灰败,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但那双眼睛,却死死盯着脚下,爆射出一种近乎癫狂的、不顾一切的凶光!
他非但没有立刻抬脚,反而像钉在了原地,用那只疼痛钻心的脚,反复地碾磨着靴底那堆嵌入的碎瓷渣。
脚跟用力在冰冷的青砖上拧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仿佛要将那堆硌人的碎末,连同它所代表的屈辱、算计和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彻底碾进这地砖的缝隙里,碾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死死盯着那片被自己碾得一片狼藉的地面。
那模糊的碎屑和湿痕,在他充血的视野里扭曲、变形,幻化成李孝寿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赵桓那双高高在上的眼睛!
都在他脚下!
被他肆意践踏!
对着眼前令人窒息的黑暗,对着那两张无形的、仿佛无处不在的面孔。
他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挤出诅咒,声音嘶哑、颤抖,却浸透了砒霜般的怨毒与一种同归于尽的冰冷:“李…李孝寿……赵…赵桓……你…你们……是要将我朱家……连根拔起……碾作尘泥……?”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脚掌那钻心的钝痛。
这短暂的痛楚如同烙印,烧灼着他的理智,也点燃了他心中最后那点疯狂的火焰。
他猛地抬起头,灰败的脸上挤出一个扭曲的、带着血腥气的惨笑,声音如同破旧风箱在拉扯:“好啊……那就瞪圆你们的招子……给老子看清楚!”
“看今夜……这阎罗殿前……到底是谁……能笑到最后!”
……
醉仙楼顶层雅间,宁神香的薄烟缭绕,却驱不散那无形无质、沉甸甸的铁腥气。
王若冲捧着那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紫檀木盒,指尖能感受到紫檀木温润下透出的冰凉寒意。
那盒子里装着的不是纸,是足以将汴京掀个底朝天的惊雷,是无数条人命的价码,更是悬在他和李孝寿头顶的利刃。
“李大人,”王若冲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此物,是破局的钥匙,也是催命的符咒。”
“朱家经营多年,根须早已扎进大宋的骨髓,牵一发,动的是整个朝堂的筋骨。”
他没有看李孝寿,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落在汴京层层叠叠的宫阙与深宅上,“动朱勔,便是动他身后那张盘根错节的网。”
“蔡太师、童太尉……哪一个不是跺跺脚京城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这账册上每一笔供奉,背后都连着一条看不见的线,勒紧的是江南百姓的脖子,喂饱的是庙堂之上的豺狼。”
李孝寿的脸色在灯火下显得更加灰败,官袍下的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
他何尝不知其中凶险?
州桥的血还未冷,醉仙楼外的厮杀声犹在耳畔。
这已不是简单的贪腐刺杀,而是触及了大宋最核心、最肮脏的利益链条。
他喉头滚动,声音干涩:“王内侍所言,李某心如明镜。”
“朱勔借花石纲之名,行割据自肥、通敌叛国之实,其罪罄竹难书!”
“然则……然则其势已成,党羽遍布朝野,更有……更有那等人物为其张目。”
他终究没敢点出那至尊的名讳,但目光扫过账册顶端那刺眼的记录,一切不言自明。
“势大?”
王若冲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那弧度里没有讥讽,只有一种冰封般的决意。
“再大的势,也大不过一个理字,大不过江山社稷的根基!”
“他朱勔的势,是吸着江南民脂民膏、靠着贿赂公行、勾结外敌堆起来的!是虚的!”
他猛地合上木盒,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如今铁证在手,活口在握,便是天赐良机!”
“王爷一直韬光养晦,等的就是这样一个能将其连根拔起、不留后患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