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冲又看向苏队将和剩下的少年:“苏队将,带还能动的弟兄们,协助甲士清理门户,加强警戒!”
“楼顶、临街窗口、所有出入口,增派双岗!”
“弓弩上弦,床弩重新装填!”
“朱福这条疯狗,绝不会就此罢休!”
“是!”
苏队将强打精神,抱拳领命。
少年们也纷纷挺直腰板,眼中重新燃起战意。
他们知道,暂时的安全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醉仙楼顶层,一间位置绝佳、视野开阔的雅间内。
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外界可能的窥探。
室内燃着上好的宁神香,却丝毫驱散不了弥漫的紧张气氛。
李孝寿坐在软榻上,接过王若冲递来的热茶,双手捧着,汲取着那一点微薄的暖意,试图驱散骨子里的寒意。
他感觉怀中的那份东西,此刻烫得如同烙铁,既沉重又危险。
“李大人,”王若冲没有客套,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压得极低,“州桥的经过,咱家已大致知晓。”
“朱家丧心病狂,竟敢公然行刺朝廷命官!”
“如今,他们更是不顾一切,妄图在醉仙楼外杀人灭口、销毁证据……”
“这已不是狗急跳墙,而是彻底疯了!”
他眼中寒光一闪,“那俘虏和尸首,便是钉死朱家谋逆的铁证!”
“而大人怀中之物,想必更是关键?”
李孝寿的手指在油布包裹上停顿了片刻。
指节因过度用力而隐隐凸起,好似被无形丝线绷紧的竹节,透着股难以言说的紧张。
他定了定神,才将包裹放在案几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谨慎。
层层油布被小心揭开,露出一个紫檀木盒。
“王内侍所见不差。”
李孝寿的声音透着长途奔波的沙哑与疲惫,却异常清晰,“州桥那场截杀,凶险异常。”
“若非苏队将等人以命相搏,李某此刻已是一具枯骨。”
他轻轻拨开木盒的铜扣,盒内并无预想中的珍宝。
只有一叠折叠齐整、质地普通的纸张,密密麻麻的字迹间,朱红的印鉴格外刺目。
王若冲的目光瞬间凝固。
“这里有一些地契、账本以及……”
李孝寿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微颤,是劫后余生的悸动,也是面对这滔天罪证的本能惊悚。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说出每个字都耗尽全力,“上面详录了如何借花石纲漕运之便,夹带私货、输送军资、传递消息!”
“更甚者……还有在江南诸路秘密囤积粮秣兵甲、安插豢养死士的据点名录!”
王若冲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纵然他常伴殿下身边,耳濡目染一些事情,也被木盒中透出的信息震得心神剧荡。
这已远非贪渎或刺杀官员可比,字字句句,皆是凿凿通敌、图谋不轨的铁证!
“好…好一个朱福!”
“不!好一个朱勔!”
王若冲眼底寒芒骤现,杀意如冰,“这是要将大宋的天,生生捅塌下来!”
“难怪要如此狗急跳墙,不惜一切!”
他伸手取过最上面那张纸,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特有的韧性与凉意。
随着纸张在王若冲眼前缓缓展开,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阴影,仿佛透过墨迹与朱印,狰狞地浮现出来。
纸页的最顶端,赫然是九重宫阙深处那位至尊的名讳。
紧随其后的贡奉记录触目惊心:新奇巧器、搜刮来的江南春色、远渡重洋的海外异香……
一笔笔,一桩桩,皆标注着惊人的价值。
紧接着,是权倾朝野的太师蔡京的名讳,仅一次寿礼便赫然记录着二十万贯的天文数字。
往下,执掌西北兵权的童贯,以犒军、边备之名,实则进行着赤裸裸的利益输送,数额之巨令人咋舌。
这纸页上每一个被点到的名字,都足以让开封府的屋瓦为之震动,让朝堂上的空气瞬间凝固。
他们,构成了这张巨网最耀目也最危险的顶端。
然而,这仅仅是冰山初露。
名录如毒藤般向下疯狂蔓延,密密麻麻地覆盖了六部衙署、御史台谏、京畿要地、三司财权、殿前禁军……几乎渗透了小半个朝廷的肌理!
寿仪、节敬、冰炭、贺仪、润笔、助军、供奉……
种种包裹在精致人情与官场惯例外衣下的名目,织就了一张何等坚韧而隐秘的利益输送网络!
白银、宅邸、膏腴田亩、传世古玩、绝色美人、精壮奴仆……
这些朱家通过花石纲盘剥、通过私贩劫掠、吸吮着江南民脂民膏聚敛的惊人财富。
最终都化作了供奉给这张权力巨网的养料,让它盘根错节,深植于大宋的肌体之中,难以撼动。
页末一行朱笔小注,更如淬毒的冰锥,刺入王若冲的眼帘:累计御前进奉之资已逾四十五万贯——而这,仅仅是大观二年的上半年!
王若冲的手无意识地收紧,纸张边缘在他指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翻向下一份纸。
这一页,记录的不再是供奉,而是流淌着黑血与铁锈的罪恶交易:
盐利: 详细记载了利用花石纲船队夹带、或勾结沿海盐场,将江南海盐、甚至标注着“辽盐”字样的私盐。
再通过隐秘渠道大量贩入内陆州县,冲击官盐,牟取暴利。
数额之大,足以动摇数路盐税根本。
人口: 一列列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江南因花石纲或债务家破人亡的百姓。
他们被标注为僮仆、匠户,甚至更隐晦的杂役,经运河或海路,被贩卖至北方辽境或未知的去处。
军械: 条目最为隐晦,却也最为致命。
记录着通过贿赂沿河巡检、勾结厢军败类,将淘汰的弓弩箭镞、精铁,甚至标注为损耗的全新制式军械,混杂在奇石花木中,经汴河输送,最终流向标注着北客的接头点。
其中几笔,更直接指向了辽国某些边镇将领的代号。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两人压抑的呼吸。
木盒中薄薄的纸张,此刻重逾千钧,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与铜臭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