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落进领口时,周尘终于看清了哥哥的脸。
十三岁的周凡颧骨高高凸起,冻裂的嘴唇泛着青紫色,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藏着两簇火。他正用冻得通红的手拍打周尘的脸颊,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小尘,别睡!哥这就去给你找吃的!”
周尘想点头,喉咙却像被冰雪堵住。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正在变凉,七八岁孩童的身躯早已被饥饿掏空,连睁开眼睛都要耗尽全身力气。视野里的世界渐渐模糊——枯林的枝桠像鬼爪,远处的难民蜷缩成灰黑色的团,还有那些在风雪里飞掠的白蝗虫,翅膀振动的声音像无数把小刀,刮得人耳膜生疼。
“哥……”他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
记忆像碎玻璃片扎进脑海:爹娘倒下那天,哥哥把最后半块树皮塞进他嘴里;被流民抢走包裹时,哥哥抱着他滚下山坡,后背被石头划得鲜血淋漓;昨晚在破庙里,哥哥把唯一的草堆让给他,自己靠在墙角啃雪块。
“我是你哥嘛。”这句话总在饿肚子时响起,哥哥说这话时总咧着嘴笑,可周尘见过他半夜蜷在火堆旁,偷偷咽口水。
周凡似乎看出他要昏过去,突然用力掐了掐他的人中:“撑住!我看到林子里有野兔脚印!”他解下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棉袄,裹在周尘身上——那是爹留下的,哥哥总说自己火力壮,不用穿这么厚。
“等我回来。”周凡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冲进林子。瘦弱的身影在雪地里踉跄了几步,很快就挺直脊背,像头被逼到绝境的小狼,连背影都透着股狠劲。
周尘裹紧棉袄,闻到上面有淡淡的血腥味。那是哥哥昨天为了抢半块冻硬的窝头,被一个壮汉打出来的血。他模模糊糊地想,要是自己没生这场病就好了,要是没有这些吃人的蝗虫就好了,要是爹娘还在就好了……
意识渐渐沉下去时,天空突然静了。
飞舞的雪花悬在半空,白蝗虫像被冻住的飞蛾,连风声都消失了。周尘费力地睁开眼,看见一个穿道袍的老人从云层里走出来,布鞋踏在虚空中,每一步都让周围的风雪退开三尺。
难民们突然开始颤抖。他们想跪,身体却僵硬得像石块;想喊,喉咙里却爬出密密麻麻的白蝗虫,顺着嘴角往下掉。周尘看见离自己最近的那个老婆婆,眼睛瞪得圆圆的,蝗虫从她的鼻孔、耳朵里钻出来,在雪地上堆成小小的堆。
“造孽啊。”老人叹了口气,袖口轻轻一挥。
淡青色的光扫过雪地,那些挣扎的难民突然安静下来,眼睛里的痛苦渐渐褪去,像睡着了一样。周尘看着老人走向自己,道袍上绣着的星辰图案在雪光里微微发亮。
“道体……居然是道体。”老人蹲下来时,周尘闻到了松针的清香。他的手指落在周尘眉心,一股暖流顺着头顶淌下去,冻僵的四肢突然有了知觉,连空荡荡的肚子都不那么疼了。
“跟我走吧。”老人抱起他时,周尘听见了林子里传来的脚步声——是哥哥回来了。
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凡从林子里跑出来,怀里紧紧抱着什么,破旧的单衣被血浸透,左腿不自然地撇着,显然伤得不轻。
“小尘!哥给你抢到馒头了!”周凡的声音带着哭腔,可当他看清雪地上的尸体,看清空荡荡的棉袄,看清周尘消失的地方时,声音突然卡住了。
周尘在老人怀里拼命挣扎。他看见哥哥手里的馒头沾着血,边缘缺了个角,显然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看见哥哥腿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红痕;看见哥哥突然跪下去,用冻裂的手扒开积雪,像疯了一样喊他的名字。
“小尘——!”
周凡的声音刺破了寂静。那些被老人逼退的白蝗虫突然躁动起来,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黑压压地扑向那个瘦小的身影。周尘看见哥哥下意识地把馒头护在怀里,抬头时,那双总是护着他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茫然和恐惧。
“哥——!”
这一次,声音终于喊了出来。可已经晚了。
白蝗虫像潮水般淹没了周凡,连一声惨叫都没留下。只有那只沾血的馒头从虫群里滚出来,在雪地上打了个滚,沾上了几片雪花。
老人抱着周尘升向高空。周尘看着那片蠕动的虫群,看着那只孤零零的馒头,突然觉得眉心的暖流变得滚烫,像要烧起来一样。
“我叫周尘……”他对老人说,声音平静得不像个孩子,“我哥叫周凡。”
老人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嗯”了一声:“以后,你叫仙尘吧。”
周尘没有再说话。他望着越来越小的雪地,望着那片渐渐恢复平静的林子,把“周凡”两个字,像刻在骨头上一样记了下来。
很多年后,当成为仙尊主宰的他,在星空里封印绝世强者时,最后一个念头不是仙界存亡,而是那年冬天——哥哥跑向林子的背影,沾血的馒头,还有那双永远护着他的眼睛。
“我是你哥嘛。”
这句话,成了他守护仙界的理由。
而此刻的张小纯,在仙尊的记忆碎片里,突然捂住了胸口。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贯穿万古的疼痛——不是仙尊主宰的,而是属于那个叫周尘的孩子,属于那个永远失去哥哥的少年。
头骨眉心的玉印轻轻颤动,似在无声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