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野把最后一箱设备搬进调频91.7的机房时,墙角的老式挂钟刚敲过十一点。玻璃幕墙外是暴雨冲刷的城市,霓虹在雨幕里碎成一片片猩红,像无数双盯着他的眼睛。
“这地方邪门得很,”搬家师傅临走前扒着门框往里头瞥,喉结动了动,“十年前那个主持人,就是在直播时突然没声音的,话筒里只剩……嗬嗬的喘气声。”
陈野扯了扯嘴角没接话。他是个音频修复师,专门跟这些被遗忘的声纹打交道。雇主给的报酬够他还清三个月房租,至于那些坊间传闻,不过是用来吓唬胆小鬼的。
机房里弥漫着受潮的电路板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像变质的蜂蜜。他打开笔记本,调出雇主给的原始录音——十年前那场中断的直播。电流杂音里,女主持人温软的声音突然卡壳,紧接着是指甲刮擦麦克风的锐响,然后是漫长的、规律的喘息,像有人趴在话筒前,却始终不说话。
“滋啦——”
耳机里突然爆出一阵刺耳的电流,陈野猛地摘下来,发现是桌上那台老式开盘机自己转了起来。卷带轴上的磁带缓缓舒展,露出泛黄的标签,上面用红笔写着:“补录,3月17日,午夜。”
今天正好是3月17日。
他伸手去关机器,指尖刚碰到金属外壳,就听见磁带里传出声音。不是主持人的嗓音,而是个极轻的女声,像贴在耳边呼气:“你……听见了吗?”
陈野的后颈瞬间爬满寒意。他明明记得,这台机器早就断了电。
窗外的雨更大了,玻璃上水流蜿蜒,恍惚间竟像无数只手指在上面写字。开盘机还在转,那女声又响起来,这次带着清晰的哭腔:“帮我……把线拔了……它缠着我……”
陈野猛地回头,机房尽头的阴影里,似乎有个白色的轮廓正慢慢站直。他抓起桌上的扳手,心脏撞得肋骨生疼,却看见那轮廓的脖颈处,有一圈深深的紫痕,像被电线勒过的印记。
而缠绕在紫痕上的,是一圈圈细细的、闪着金属光泽的线——那是从开盘机里延伸出来的磁带,正随着机器转动,一点点往阴影里缩。
挂钟的指针指向十二点整,整点报时的电子音突然响起,却变了调,像无数根针同时扎进耳膜。陈野捂住耳朵蹲下去,眼角的余光瞥见地上的电线——所有插头都好好地躺在插座旁,那台开盘机,根本没有接电源。
磁带还在转,女声越来越急,夹杂着电线绷紧的咯吱声:“它要进来了……从喇叭里……”
“啪!”
头顶的应急灯突然亮起,惨白的光线下,陈野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而影子的脖颈处,不知何时多了一圈细细的黑线。
应急灯的光像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把机房照得死寂。陈野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那圈黑线正随着磁带转动的节奏慢慢变粗,像有根无形的线正从脖颈往影子里勒。
“别碰它。”
磁带里的女声突然尖锐起来,带着撕裂般的恐惧。陈野猛地抬头,看见开盘机的磁带已经抽出大半,那些泛着冷光的细线越过地板,正朝着他的脚踝爬来。线的末端黏糊糊的,沾着深褐色的污渍,凑近了闻,是铁锈混着血腥的味道。
他踉跄着后退,后腰撞在调音台的推子上,“咔哒”一声,某个旋钮被拧开。刹那间,机房里所有喇叭同时发出电流声,不是杂乱的噪音,而是整齐划一的、如同指甲刮过玻璃的锐响,密密麻麻地钻进耳朵。
陈野捂住耳朵蹲下去,视线扫过调音台的显示屏,瞳孔骤然收缩——所有频道的频率都在自动跳动,最终定格在“91.7”,而信号强度条上,竟显示有“两个输入源”。
一个是他正在播放的十年前的录音,另一个来源未知,图标是个不断扭曲的黑色波形。
“它跟着频率来的。”女声在喇叭里喘息,“十年前我关不掉它,现在……你也一样。”
陈野突然想起搬家师傅的话——那个失踪的主持人,最后留在话筒里的只有喘息声。他抓起桌上的螺丝刀,猛地砸向开盘机的卷带轴。“哐当”一声,塑料外壳裂开,磁带瞬间绷断,那些爬向脚踝的线突然软下去,像失去生命的蛇。
但喇叭里的电流声没停。那个黑色波形的输入源还在跳动,甚至开始发出断断续续的音节,像是有人用指甲在麦克风上敲摩斯密码。
陈野打开音频分析软件,把那串杂音转换成频谱图。屏幕上跳出的不是杂乱的线条,而是一行扭曲的文字,用声波的起伏拼出来:
“还差一根线。”
他的目光扫过机房角落,那里堆着一捆废弃的音频线,黑色的胶皮已经开裂,露出里面的铜丝。而铜丝上,缠着几缕干枯的黑发。
“它要补全回路。”女声的声音越来越弱,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当年我把它锁在接地线上……现在你砸断了磁带,它就要找新的导体……”
话音未落,陈野突然感到手腕一阵刺痛。低头看去,刚才被磁带线蹭过的地方,皮肤已经泛起青紫色的勒痕,正顺着手臂往心脏的方向蔓延。
应急灯开始闪烁,光线忽明忽暗间,他看见墙上的影子变了。不再是他自己的轮廓,而是个穿着主持人制服的女人,脖颈处的紫痕深得发黑,双手正死死抓着自己的脖子,嘴巴大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她的脚下,那捆废弃的音频线正自动散开,铜丝像活过来的藤蔓,顺着影子的脚踝缠上去,一点点往上爬。
喇叭里的电流声突然拔高,那个黑色波形猛地扩大,占满了整个屏幕。陈野的电脑突然自动弹出一个文件——十年前主持人的档案照。照片上的女人笑靥如花,但仔细看,她的瞳孔里映着一个模糊的黑影,正从身后的喇叭里探出头来。
“它喜欢光。”女人的声音突然从陈野身后响起,不是来自喇叭,而是真切的呼吸声,“尤其是应急灯的光……能让影子变得更‘实在’。”
陈野猛地转身,却只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墙上抖了一下。那圈勒痕已经爬到了胸口,带着刺骨的寒意,像有根冰线正往骨头里钻。
他突然想起什么,抓起桌上的消防斧冲向玻璃幕墙。斧头劈开玻璃的瞬间,暴雨裹挟着夜风灌进来,应急灯被风吹得晃了晃,光线骤然变暗。
墙上的影子淡了下去,女人的轮廓开始模糊。但陈野知道来不及了——那捆音频线已经缠上了他的脚踝,铜丝刺破皮肤,带着铁锈味的血珠渗出来,被线吸得一干二净。
喇叭里的电流声变成了某种低沉的哼唱,像是无数人贴着麦克风在呼吸。陈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勒痕上浮现出细密的纹路,竟和那盘磁带上的标签一样,用暗红色的血写着:“补录,3月17日,午夜。”
而电脑屏幕上,那个黑色波形终于稳定下来,旁边多出一行新的字:
“回路已通。”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边泛起一点鱼肚白。清洁工推开机房门时,只看见满地散乱的电线,和一台开着的笔记本。屏幕上是段新生成的录音文件,命名为“91.7,补录完成”。
她好奇地点开播放,电流声里,先是一个男人急促的喘息,然后是指甲刮擦麦克风的锐响,最后归于一片死寂。
只有耳机线,还在随着某种看不见的节奏,轻轻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