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穗守钟的第五年,骨镇来了个陌生的货郎。
货郎挑着副旧担子,一头是些针头线脑,另一头摆着个黑布盖着的东西,形状像个坛子。他站在石桥边吆喝,声音带着股瓷器碰撞的脆响,把柳树林里的鸟都惊飞了。
“姑娘,要骨瓷吗?”货郎冲林穗笑,露出两颗尖尖的牙,“我这骨瓷,是用乱葬岗的老骨头烧的,能镇宅,还能……听见骨头说话。”
林穗攥紧手里的钟锤,掌心的旧伤又在发烫。她见过这货郎——在三年前的梦里,他穿得一模一样,站在河对岸,把个骨瓷碗扔进水里,碗里浮出无数根细小的骨头,像没长大的胎儿。
“你不是货郎。”林穗的声音很稳,“你是‘雾骨’变的,想骗我的骨头。”
货郎脸上的笑僵住了,担子突然变得透明,露出下面堆着的白骨,每根骨头上都刻着字:王秀莲、小宝、陈望、陈念安……都是骨镇死去的人。
“他们的骨头不满足。”货郎的脸开始剥落,露出下面青黑色的颅骨,“守钟人的血养了他们五年,现在要换新的了。”
他猛地掀掉黑布,露出个坛子——是用半块头盖骨烧的,碗口边缘还留着牙齿的痕迹,里面盛着浑浊的液体,泡着个小小的骨瓷娃娃,眉眼像极了林穗。
“你看,多像你。”货郎举起坛子,液体晃出暗红色的水花,“把你的骨头烧进去,就能永远陪着他们了,多好。”
座钟突然发出刺耳的轰鸣,指针疯狂转动,钟摆上的银发缠成一团,勒得林穗手腕生疼。她看见河水开始沸腾,墨绿色的浪里翻出个巨大的黑影,轮廓像无数骨头缠在一起,正张开嘴朝石桥扑来。
“敲钟!”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炸响——是陈望。
林穗咬碎牙,掌心的血滴在钟锤上,用尽全身力气敲响钟声。第一声落下,货郎的颅骨就裂开了缝;第二声,坛子里的骨瓷娃娃碎成了粉;第三声,河面上的黑影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化作无数骨片,被钟声震得飞散。
十三声钟响结束时,天已经亮了。
货郎和担子都不见了,只有个骨瓷碗落在石桥边,碗底刻着一行小字:“骨镇无鬼,皆为念。”
林穗捡起碗,突然想起村长说过的话:“雾骨不是恶鬼,是没被好好安葬的骨头,念着生前的事,才聚成了雾。守钟人敲钟,不是镇邪,是给他们讲故事,让他们安心走。”
她把骨瓷碗洗干净,放在座钟旁边。每天敲钟前,就往碗里倒半碗河水,水里会浮起模糊的影子——王婆在洗衣服,小宝在捉蚂蚱,陈望在擦拭座钟,穿白裙的女人抱着婴儿,坐在柳树下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影子里的人从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等钟声落尽,就慢慢沉回水里,像从未出现过。
这年冬天,骨镇下了场大雪,柳树林的白花和雪花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花,哪是雪。林穗在扫雪时,发现守钟人小屋的门槛上,放着个红布包,里面是件新的白裙,领口绣着朵全开的柳花,针脚细密,像谁花了很久才绣成的。
布包里还有张纸条,字迹娟秀,是穿白裙的女人:“我要带念安走了,去投胎。这裙子留给下一个守钟人,她会在明年清明来,是个梳麻花辫的小姑娘。”
林穗把白裙叠好,放在旧裙旁边。她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开春那天,柳树林的花刚打苞,骨镇来了个梳麻花辫的小姑娘,背着个帆布包,包里装着张照片,是林穗的样子。
“我是你的远房妹妹,叫林晚。”小姑娘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我哥说,骨镇的钟需要人守,还说……这里的柳花,比别处的香。”
林穗把座钟和骨瓷碗交给她,转身往石桥外走。路过柳树下的土包时,她看见上面多了支新的骨笛,和小宝那支一模一样,只是没断。
河水倒映着她的背影,身后跟着很多人,笑着朝她挥手。
林穗也笑了,脚步轻快得像踩着柳花。她知道,骨镇的故事还在继续,就像钟鸣会回响,柳花会年年开,那些被记住的人,永远不会真的离开。
远处的守钟人小屋,传来了新的钟声,十三下,清脆得像落在骨瓷碗里的雪花。
这一次,连风里都带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