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的秋日,被一场前所未有的狂欢点燃了。
神机营大破北元南征主力,阵斩敌酋察罕的惊天捷报,如同一阵席卷全城的烈风,将胜利的喜悦吹进了每一条街巷,每一个黎民的心中。茶楼酒肆,说书人将那场千里奔袭、黎明雷击的奇功渲染得神乎其神;街头巷尾,百姓们交口称赞着皇太孙殿下的天纵神武,那份发自肺腑的骄傲,几乎要将京师上空的云层都染成金色。
奉天殿上,皇帝朱元璋龙颜大悦,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恩赏神机营全军,并力排众议,下旨于全军之中推行太孙的“新军法”。以蓝玉为首的旧派宿将们,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彻底沉默了。他们看着那位在朝堂之上从容阐述着强军之道的皇太孙,眼神中,除了原有的敬畏,更添上了一层深不见底的惊惧。
整个大明,仿佛都沉浸在一片辉煌的、冉冉升起的帝国荣光之中。
然而,在这片喧嚣的海洋之下,东宫文华殿深处,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巨大的《万国舆图》前,朱雄英独自一人,静静伫立。他没有看那片已被染红的辽东,也没有看那象征着帝国未来的广阔海洋,他的目光,落在一张平平无奇的楠木长案上。
案上,摆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周观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回的,北元酋首察罕的首级。它被放置在一个石灰木盒中,双目圆睁,脸上还凝固着死前那一刻的惊恐与不甘。这颗头颅,是胜利的象征,是赫赫武功的证明。
而另一样,则是一块小小的、通体由白玉雕琢而成的狼形镇纸。
这镇纸雕工精湛,白玉温润,但真正让它拥有千钧之重的,是它底座上,用金丝镶嵌的两个古篆小字——“燕山”。
这,是从察罕金帐最深处的帅案上,与北元金印一同被缴获的。锦衣卫的顶级鉴宝师已经连夜确认过,其材质、雕工、以及那独特的镶金手法,与燕王府流出之物,别无二致。更重要的是,锦衣-卫的密档之中,记录着三年前,燕王朱棣曾亲手将一块一模一样的镇纸,赏赐给了他最信任的北平都指挥使。
这不仅仅是一件物证。
它是一封无字的密信,是一个结盟的信物,是一把足以将远在东瀛、功勋卓着的燕王朱棣打入万劫不复深渊的钥匙。
朱雄英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两个金色的“燕山”二字。他的脑海中,正进行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无声对弈。
第一步:弃子,还是活子?
他完全可以走一步最简单、最直接的棋。
将这块玉狼,连同察罕的首级,一同呈上奉天殿。
届时,朝野将再次震动。一场席卷宗室的政治风暴,将无可避免。皇爷爷固然会雷霆震怒,但面对这个战功赫赫的儿子,面对宗族的颜面,他最终的选择,很可能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最大的可能,是废黜燕王的海外兵权,将其召回京师,圈禁终身。
这步棋,能“弃”掉朱棣这个潜在的巨大威胁。
但朱雄英的目光,却看得更远。
弃掉一个朱棣,我大明在东瀛的布局,将前功尽弃。那片刚刚打开的、可以为帝国源源不断输血的土地,将重新陷入混乱。为了惩罚一个人的背叛,而葬送整个帝国的百年大计,这是最愚蠢的战略。
而且,父王仁厚,若我以此法构陷叔父,必令他心中不安。朝中诸王,亦会人人自危,以为我刻薄寡恩,离心离德。这等于用一个战术上的胜利,换来一个战略上的溃败。
“不行。”朱雄英在心中否定了这个选择。
朱棣这颗棋子,现在还不能死。他不仅不能死,还要让他继续在东瀛发光发热,为大明的战车,开拓出更广阔的疆域。
他必须是一颗“活子”。
第二步:视而不见?还是敲山震虎?
那么,第二种选择,便是将这块玉狼付之一炬,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似乎是一种彰显胸襟与大度的做法,可以暂时稳住朱棣,让他继续为己所用。
但朱雄英的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视而不见,在强者眼中,并非宽仁,而是软弱。
我若今日烧了它,四叔的密探很快便会知晓。他会如何想?他只会认为我朱雄英软弱可欺,投鼠忌器。他只会认为,他的背叛,成本如此之低。那么,他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他的野心,会如藤蔓一般,在我故意的纵容下,疯狂滋生,直到有朝一日,长成足以扼杀我的参天大树。
那不是养虎,那是饲龙。
“更不行。”
朱雄英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他需要的,不是暂时的和平,而是绝对的掌控。他要让那头远在海外的猛虎知道,它的脖子上,始终套着一根看不见的、却又无比坚韧的锁链。而锁链的另一头,牢牢地攥在他的手中。
他要敲山震虎。
但他选择的方式,不是雷鸣般的巨响,而是无声的战栗。
第三步:落子,天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