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文华殿的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
那份来自台湾的草图,被朱雄英平铺在巨大的沙盘一角。沙盘上,大明的疆域轮廓清晰,而东南一隅,台湾岛的形态被他用朱砂勾勒得格外醒目。一座小小的,用黑石雕刻的西式棱堡模型,被他轻轻放在了草图所绘的台湾南部。
它就像一根扎入肌肤的毒刺,微小,却预示着致命的感染。
“荷兰人……1624年……”朱雄英的指尖在冰冷的石堡模型上滑过,口中喃喃自语着那些深埋于另一个时空记忆中的年份与名字。他知道,历史的惯性何其强大,即使他扇动了翅膀,远方的风暴依然在按时酝酿。
宫廷夜宴上的阳谋,为他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和名正言顺的资源。但这远远不够。他要的不是一艘或几艘模仿前朝的宝船,而是一支足以碾压时代、改变海洋格局的无敌舰队。技术,才是撬动这一切的唯一支点。
“不能再等了。”
他霍然起身,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决绝取代。梅殷在虎狼环伺之地舍命传回的情报,就是悬在他头顶的倒计时。他必须在西方殖民者完成在远东的布局之前,将大明最锋利的矛,锻造出鞘!
“备马!去龙江船厂!”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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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天色未亮,龙江船厂已是人声鼎沸,热火朝天。
数万名工匠、役夫在巨大的工地上劳作,敲击声、锯木声、号子声汇成一曲雄浑的交响。而在船厂最核心、守备最森严的“甲字一号船坞”内,气氛却与外界的火热截然不同,带着一丝凝重与困惑。
船坞中央,一具庞大到令人窒息的骨架正静静地躺着,这便是“先驱号”的龙骨。它长达四十丈(约133米),远远望去,如同一头远古巨鲸的遗骸,充满了原始而磅礴的力量感。
然而,所有围着它的顶级工匠,却都愁眉不展。
为首的总匠师,是工部特派、主持过无数大工的国宝级匠人宋濂成。他年过六旬,须发花白,一双手上布满了老茧与木刺留下的疤痕,此刻正对着一张朱雄英亲手绘制的图纸,深深地锁着眉头。
“总署大人,这……这‘箱型组合龙骨’,老朽实在是……想不明白。”宋濂成指着图纸上一个复杂的剖面图,对一旁身着海洋技术总署官服的解缙说道。
解缙虽是文臣,但被朱雄英委以重任,近几个月几乎吃住都在船厂,对造船工艺也算略知一二。他苦笑着解释道:“宋老,太孙殿下的意思是,用多根巨木拼接成一个中空的箱型结构,替代传统的单根实心巨木龙骨。殿下说,如此一来,不仅节省了寻找通体巨木的困难,其结构强度……能提升三倍。”
“三倍?”周围的匠师们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随即又陷入了更深的怀疑。
宋濂成摇了摇头,拿起一根小木条,比划道:“总署大人,恕老朽直言。这就像一根实木棍子和一根空心竹竿,肯定是实木的结实。殿下这设计,看似宏伟,但用无数小木料拼接,如何能承受万顷碧波的冲击?一旦接榫处松动,这艘船顷刻间便会散成一堆碎木!这可是关乎数千将士性命的大事,老朽不敢妄为啊!”
他的话代表了所有工匠的心声。他们敬畏皇权,但更敬畏传承千年的技艺和变幻莫测的大海。这种颠覆性的设计,已经超出了他们经验所能理解的范畴。
整个工程,就卡在了这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上。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沉稳而有力的声音从船坞入口传来。
“宋老,你的疑虑,朕明白。但你的比方,用错了。”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皇太孙朱雄英在一队亲卫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没有穿代表身份的朝服,而是一身利落的劲装,目光锐利如鹰,直视着那具庞大的龙骨。
“参见太孙殿下!”众人慌忙跪拜。
“免礼。”朱雄英摆了摆手,径直走到那张巨大的图纸前。他拿起一支炭笔,看也没看原图,就在旁边的空处飞快地勾勒起来。
“你们看,这是一只鸟的骨头。”他画了一个中空的管状结构,“这是人的大腿骨。”他又画了一个类似的结构。“飞禽走兽,骨骼多是中空,为何?因为在同等重量下,空心管状结构的抗弯、抗扭能力,远胜于实心杆。这叫‘结构强度’,与材料本身不是一个概念。”
他寥寥数笔,画出了后世工程学中最基础的工字梁和箱型梁的截面图。
“再看,”他指着自己画的图,“朕设计的不是简单的拼接,而是利用卯榫结构,内外用多层木板以不同角度交错层叠,再用特制的鱼鳔胶和铁钉锁死,形成一个整体。你们看它的截面,像不像一个汉字的‘口’?每一条边都在为其他三条边提供支撑。力量会被均匀地分散到整个结构上,而不是像单根龙骨那样,集中于一点。”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势比划着力的传导路径。那些玄奥的、超越时代的工程学原理,被他用最朴素、最直观的方式解释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