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院门外传来“踏踏”的脚步声,是村长,手里攥着个布包,布角磨得发亮。他站在门口,犹豫了半天,才抬手敲了敲木门:“江知青,在家不?”
江奔宇起身开门,把人让进院。村长李志的解放鞋沾了泥,在泥地上踩出浅印,他搓着手,眼神往屋里瞟了瞟,语气带着点试探:“江知青,村里都在传……说你得了香港同胞一万多块的谢礼?”
江奔宇给人倒了杯温水,搪瓷缸递过去时,故意让缸身的“劳动最光荣”对着对方:“王书记,都是村民瞎传,哪有那么多——人家就给了点辛苦费,我就让人家帮我们小学买几本书的。”他笑得平和,指尖搭在杯沿,没露半分破绽。
李志接过缸子,喝了口温水,才叹了口气:“江知青,你是个实诚人,我信你。就是……现在公社那边也听说了,昨天还问我呢,说要是真有这事,能不能让你给公社集体里出点力——你看咱村通向镇上的大路,下雨就积水,想修条排水沟,随便修复一下路面,这样大家去镇上也方便,只是一直没经费。”
江奔宇心里有数,这是“万元户”的名声引来了关注。他沉吟片刻,语气诚恳:“村长,修路是好事。我这儿确实有几百块结余,要是公社同意,我愿意捐出来——不过您也知道,我就是个落户知青,钱得用在明面上,免得让人说闲话。”
这话正合李志的意,可以向上面交差,又不得罪江奔宇,毕竟和他作对的人那个不是都倒霉了?他立马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江知青你放心!钱的事我去跟公社说,保证给你记上功!”又坐了会儿,聊了些村里的琐事,才揣着布包走了——布包里是他刚从自家菜园摘的青菜,特意给江奔宇带来的。
送走李志村长,江奔宇才回到矮凳上。
破财免灾,把这些事情处理之后,江奔宇总算是把手里头的杂事都理顺了。接下来的日子,便又回到了他熟悉的老样子——一半是山林海畔的自在,一半是围着媳妇打转的妥帖。
清晨的天刚蒙蒙亮,山林里还裹着层薄薄的雾气,草叶上的露水沾在裤脚,凉丝丝地沁着劲儿。江奔宇扛着那把磨得锃亮的老猎枪,脚步轻得像只山猫,眼睛却像鹰隼似的扫过身前的灌木丛。前几日他就瞅着这一带的斑鸠踪迹不少,今儿个特意起早,就是想给秦嫣凤打只肥嫩的斑鸠,炖锅汤补补身子。
他循着地上浅浅的爪印往前走,没多远就听见前方传来一阵细碎的“簌簌”声。江奔宇立马顿住脚步,缓缓举起猎枪,眯着眼睛瞄准——只见不远处的大荒草下,一只灰棕色的斑鸠正低着头啃食掉落的野果,圆滚滚的身子看着就分量十足。他屏住呼吸,手指轻轻扣动扳机,“砰”的一声轻响,斑鸠应声倒地,连挣扎都没来得及。
江奔宇走上前,拎起斑鸠的双腿看了看,嘴角忍不住往上扬。这斑鸠少说也有一斤重多一点,够秦嫣凤吃一顿的,剩下的还能给家里的五个小舅子分点。他把斑鸠塞进背后的帆布包里,又在山林里转了转,顺手摘了些熟透的山枣——秦嫣凤最近总想吃点酸的,这野山枣刚好合她的口味。
等他扛着猎枪、拎着帆布包回到家时,太阳已经爬得老高了。秦嫣凤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件小衣裳缝补,肚子已经明显鼓了起来,像揣了个不大不小的皮球。听见院门响,她抬起头,眼里瞬间就漾开了笑意:“回来了?看你这包鼓鼓囊囊的,是打着好东西了?”
“嗯,打了只斑鸠,还摘了点野山楂。”江奔宇把帆布包往石桌上一放,先伸手摸了摸秦嫣凤的肚子,动作轻得怕碰坏了什么,“今儿个没觉得累吧?早上我走的时候,看你还没醒透。”
“不累,就是上午坐着缝了会儿衣裳,有点腰酸。”秦嫣凤顺势往他身上靠了靠,声音软乎乎的,“对了,下午不是要去镇卫生所产检吗?你搞的那些渔网还晒在院子里,要不要先收了?”
“不急,等会儿我去收。”江奔宇拿起一颗野山枣,用衣角擦了擦递给她,“先尝尝,看酸不酸。要是合口味,明儿个我再去摘点。”
秦嫣凤接过来咬了一口,酸得她眯起了眼睛,却又忍不住点头:“正好,就想吃这个味儿。”
吃过午饭,江奔宇先把院子里的渔网收进储物间,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要带的东西——温水壶里灌了刚晾好的温开水,手帕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口袋里,还有秦嫣凤爱吃的糖糕,装在一个干净的油纸袋里。确认没落下什么,他才扶着秦嫣凤慢慢往村口走,准备搭村里老张头的驴车去镇上,自行车也不骑了,主要是怕颠簸对媳妇不好。
驴车慢悠悠地晃着,路两旁的稻田已经开始耕耙,风一吹,带着泥土的土气香味。秦嫣凤靠在江奔宇的肩上,手轻轻放在肚子上,偶尔能感觉到里面轻轻动一下,那细微的触感让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你说这孩子今儿个怎么这么乖?刚才在家还动了好几下呢。”秦嫣凤小声嘀咕着,眼睛弯成了月牙。
“许是知道要去见医生,懂事了。”江奔宇握着她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等会儿检查的时候,咱们就能听见胎心了,你肯定高兴。”
秦嫣凤点点头,心里满是期待。自从怀了孕,每个月的产检日都是她最盼着的日子——不仅能知道孩子好不好,更能让她实实在在感觉到,这个小生命正在自己肚子里一点点长大。
约莫走了半个多时辰,镇卫生所终于到了。门口那棵老梧桐树的叶子已经开始冒新芽,树荫下摆着几条长木椅,上面坐满了候诊的人,大多是陪着媳妇来产检的汉子,还有几个挺着肚子的孕妇凑在一起说话。江奔宇扶着秦嫣凤走进去,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混杂着些许婴儿奶粉的甜香,倒也不算难闻。
他先去挂号处领了号码,是18号,前面还有七八个人等着。两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江奔宇把温水壶拧开,倒了杯温水递给秦嫣凤:“先喝点水,坐着歇会儿,别急。”
秦嫣凤刚接过水杯,就听见旁边长椅上有人轻轻碰了碰同伴的胳膊,声音压得不算低,刚好能飘进他们耳朵里。
“诺,你看那边,那个人就是传说中蛤蟆湾的万元户江奔宇吧?”说话的是个穿着蓝布褂子的妇人,手里织着件粉色的小毛衣,眼神往江奔宇这边瞟着,语气里带着点好奇。
她身边的妇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伸手拉了拉她的袖子:“是他吗?就是那个每次陪媳妇来产检,都走在前面开路,还牵着媳妇手的小伙子?”
这话刚说完,旁边另一个穿着碎花袄的妇人就笑出了声,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打趣道:“小伙子?李姐,你这话可就不对了,人家江知青虽然看着年轻精神,可也是有家室的人了,你居然还叫‘小伙子’,这是春心又起了?没看见人家身边的媳妇还挺着大肚子吗?”
被称作李姐的妇人脸一下子就红了,伸手推了她一把:“王嫂你别胡说,我就是觉得他看着比咱们家那口子年轻,哪有什么别的心思?”
“可不是嘛,我瞅着他对他媳妇是真温柔体贴。”刚才第一个开口的蓝布褂妇人放下手里的毛线活,叹了口气,眼神落在江奔宇扶着秦嫣凤的手上,“你看他,媳妇坐着,他就站在旁边,一会儿递水一会儿帮着理头发,比伺候老祖宗还上心。”
“那可不体贴嘛!”王嫂也跟着叹气,伸手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语气里满是羡慕,“你见过有谁家媳妇每个月都来做产检的?我这还是头一次来呢,之前跟家里说要产检,我家那口子和婆婆都说浪费钱,说她们那时候怀孩子,连个医生的面都没见,不也照样把孩子生得健健康康的。我前儿个跟他们发了火,吵了一架,这才肯让我来镇上检查。你说这人和人比,咋就这么气人呢?”
蓝布褂妇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行了,好歹也来了,检查一下放心。你看江奔宇媳妇那肚子,估摸着得有五个多月了吧?看着比一般五个月的肚子要大些。”
“可不是嘛,她那肚子看着真不小。”李姐也凑过来看了看,又忍不住夸赞,“不过江奔宇媳妇是真漂亮,皮肤又白,眉眼又俊,难怪当初带着五个弟弟,江知青也愿意娶她。换做别人,怕是早就打退堂鼓了。”
“你这话说的就是屁话!”王嫂白了她一眼,声音又压低了些,“你不知道人家江奔宇媳妇来咱们三乡镇多久了?当初她带着五个弟弟刚落脚的时候,多少人都在背后议论,说她是个累赘,可也有不少没娶媳妇的小伙子偷偷去打听,想把她娶回家。但你瞅瞅,最后真真敢点头答应的,就人家江知青一个!”
她顿了顿,又笑着说:“你们说这是不是电视里常说的‘千里姻缘一线牵’?要我说啊,他们俩就是有缘,不然哪能这么巧,江知青来咱们这儿插队,刚好就遇上了秦姑娘,还不嫌弃她带着弟弟,一门心思要对她好。”
江奔宇牵着秦嫣凤的手,听着旁边几位妇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心里头又无奈又有点隐秘的得意——无奈的是自己总成别人聊天的“素材”,得意的是大家都知道他对媳妇好。他转头看向秦嫣凤,却见她正憋着笑,见他看过来,便对着他翻了个无语的白眼,小声嘀咕:“你看你,又成人家的话柄了。”
江奔宇捏了捏她的手,也小声回应:“话柄就话柄,只要你好好的,他们爱说就说。”
两人正说着,就听见医生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护士拿着个病历本走出来,清了清嗓子,声音清亮地喊:“请18号秦嫣凤进来检查!”
“来了!来了!”江奔宇立马应了一声,赶紧低头看了看手里攥着的号码牌——可不是18号嘛。他小心翼翼地扶着秦嫣凤站起来,生怕她动作快了累着,又顺手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
旁边的王嫂看着他们,笑着说:“慢点走,别着急,检查都顺利。”
江奔宇笑着点了点头:“谢谢。”
扶着秦嫣凤走进医生办公室,一股淡淡的药味扑面而来。办公桌后坐着一位中年女医生,戴着副黑框眼镜,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见他们进来,便指了指旁边的检查床:“秦嫣凤是吧?来,先躺到床上,咱们做常规检查。”
江奔宇赶紧扶着秦嫣凤躺好,又在她头下垫了个软枕头,小声叮嘱:“要是不舒服就跟我说。”
秦嫣凤点了点头,看向医生:“张医生,我最近总觉得晚上睡不好,有时候腿还会有点胀。”
张医生一边拿出听诊器,一边笑着说:“孕期睡眠不好、腿肿都是正常现象,别太担心。你先放松,我听听胎心。”
她把听诊器的探头放在秦嫣凤的肚子上,慢慢移动着位置。江奔宇凑到旁边,眼睛紧紧盯着秦嫣凤的肚子,连大气都不敢喘。过了一会儿,一阵清晰的“咚咚咚”声从听诊器里传出来,节奏有力,像小鼓一样敲在两人的心上。
“听见了吗?胎心很有力,孩子很健康。”张医生笑着说,“这说明孩子在肚子里发育得不错。”
江奔宇悬着的心一下子就落了地,脸上的笑容怎么也藏不住:“太好了,谢谢张医生。”
秦嫣凤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伸手轻轻摸了摸肚子,小声说:“这孩子,还挺有劲儿。”
接下来,张医生又给秦嫣凤量了腹围和血压。她拿着软尺绕着秦嫣凤的肚子量了一圈,记在病历本上:“腹围82厘米,比上个月长了5厘米,增长速度很正常。血压120\/80,也在正常范围内,挺好的。”
她放下软尺,又问:“最近食欲怎么样?有没有想吃什么特别的,或者不想吃的?”
“食欲还行,就是总想吃点酸的,比如野山楂、酸杏之类的。”秦嫣凤回答道,“有时候也想吃点辣的,但怕对孩子不好,就没敢多吃。”
“想吃酸的正常,孕期口味会变嘛。”张医生笑着说,“酸的可以适量吃,能开开胃,但别一次吃太多,免得刺激肠胃。辣的也不是完全不能吃,少吃点解解馋就行,别吃太辣的。”
江奔宇在旁边听得认真,还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把医生说的话一条条记下来——他怕自己记性不好,回头忘了医生的叮嘱。张医生看他这模样,忍不住打趣:“江同志倒是细心,不少当丈夫的来陪产检,都没你这么认真。”
江奔宇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她怀着孩子辛苦,我多记点,回头好照着照顾她。”
秦嫣凤看着他认真记笔记的样子,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心里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太阳。
检查完常规项目,张医生又给秦嫣凤开了些钙片,叮嘱道:“孕中期胎儿发育快,需要的钙多,你得坚持吃钙片,不然容易腿抽筋。平时也要多吃点含钙高的食物,比如鸡蛋、牛奶、鱼肉,还有新鲜的蔬菜,营养得跟上。”
“还有,别干重活,平时在家多歇着,每天可以在院子里散散步,活动活动身子,但别走太远。保持心情愉快也很重要,别想太多烦心事。”张医生一边把病历本递给江奔宇,一边细细叮嘱,“下个月这个时候再来产检,要是中间有什么不舒服,比如肚子痛、出血,就赶紧来镇上,别耽误了。”
“好,谢谢张医生,我们都记着了。”江奔宇接过病历本,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又扶着秦嫣凤慢慢从检查床上坐起来。
两人走出医生办公室的时候,外面候诊的孕妇们还在聊天,见他们出来,王嫂立马凑过来问:“检查挺顺利吧?医生说孩子怎么样?”
“挺顺利的,医生说孩子很健康。”江奔宇笑着回答,语气里满是欢喜。
“那就好那就好。”王嫂松了口气,又对着秦嫣凤说,“秦姑娘,你可得好好养着,有这么个体贴的丈夫,将来准能生个健康的大胖小子。”
秦嫣凤笑着道谢,脸颊微微泛红。
江奔宇扶着秦嫣凤慢慢走出卫生所,此时的太阳已经西斜,把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路上的行人不多,偶尔有骑着自行车的人经过,叮铃铃的车铃声在巷子里回荡。
“晚上想吃什么?”江奔宇低头问秦嫣凤,“早上打的斑鸠,炖个汤怎么样?再给你炒个青菜,烙几张你爱吃的葱花饼。”
“好啊,我还想喝你熬的鱼汤。”秦嫣凤靠在他身上,声音软软的,“下午在卫生所听王嫂说,她家男人总不陪她来产检,我突然觉得,有你在真好。”
江奔宇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她,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动作轻得怕碰着她的肚子:“傻媳妇,你是我媳妇,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当初我娶你的时候就说了,要一辈子对你好,这话不算数吗?”
秦嫣凤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草木清香,心里满是踏实。她知道,江奔宇从来不是说空话的人,他说要对她好,就真的把她宠成了公主——上山打猎只为给她补身子,下海摸鱼只为让她尝鲜,每个月的产检更是雷打不动地陪着,连一点委屈都舍不得让她受。
夕阳把两人的身影融在一起,慢悠悠地往家的方向走。远处的海面泛着金色的波光,近处的稻田里传来阵阵蛙鸣,风里带着饭菜的香气,一切都那么平和又温暖。江奔宇知道,这样的日子,就是他想要的——有山有海,有她有娃,有说不完的家常,有道不尽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