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中县,总裹着一层黏腻的暖。珠江三角洲的潮气顺着西江支流漫进来,在镇子的青砖灰瓦上凝出薄薄的水膜,又被午后的日头晒得蒸发,空气里便飘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是田埂上刚翻的泥土腥气,是凤凰树新绽的绯红花瓣揉碎后的淡香,还有巷口槐树下飘来的、混着萝卜炖肉的油香,黏在人的衣角上,一蹭就能沾染上半分烟火气。
三乡镇不算大,越华路是镇上的主街,青石板路从街头铺到街尾,被日头晒了近三个时辰,踩上去能感觉到热气透过布鞋鞋底往上冒,像是踩在刚晾透的棉被上。127号派出所就坐落在越华路的中段,是栋两层的青砖房,墙面上爬着几丛爬山虎,春末的叶子绿得发亮,把“三乡镇派出所”的木牌遮去了小半。木牌上的红漆有些剥落,边角被雨水浸得发乌,却透着股经年累月的踏实——就像守在这里的人。
门口的两盆万年青被擦得锃亮,叶片上没有一点灰。几个背着帆布书包的小学生凑在铁栅栏外,是隔壁镇中心小学的,中午放了学没急着回家,踮着脚往院里瞅。穿蓝布褂子的小男孩叫狗蛋,手指着门口的竹椅,声音压得低低的,却还是飘进了院里:“你看陈所长!他又在门口吃饭了!”
竹椅上坐着的正是陈立农。他刚从二楼的审讯室下来,手里端着个掉了瓷的铝饭盒,里面是萝卜炖肉——早上食堂老张特意多给他盛了两块肉,说他这几天为了绑架案没睡好,得补补。他手里攥着个白面馒头,咬了一口,就着萝卜嚼得香,鬓角沾着点茶叶渣也没顾上擦——方才在办公室跟县厅通电话,搪瓷杯里的浓茶喝得急,溅了些在脸上。
“陈所长,肉好吃不?”另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扒着栅栏,仰着小脸问。她是巷口卖云吞面的林阿婆的孙女,叫晓晓,平时总爱来所里蹭糖吃,陈立农兜里总揣着两块水果糖,见了她就给。
陈立农抬眼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古铜色的脸膛在阳光下泛着光:“好吃啊,要不要来一口?”
晓晓赶紧摇摇头,小手往兜里摸了摸,掏出颗用糖纸包着的水果糖,从栅栏缝里递进去:“我不吃,妈妈说他们给叔叔你留的,你辛苦啦。”
陈立农接过糖,捏在手里,心里暖烘烘的。他在三乡镇待了快二十年,从刚转业来的年轻民警,熬到现在的所长,镇里的人大多认识他。哪家有事都爱来所里找他,他也总耐着性子听,能帮的就帮。有时候忙到饭点,就在门口凑活吃一口,路过的街坊常会递碗汤、送个馒头,日子久了,这门口的竹椅倒成了个“街坊联络点”。
风忽然转了向,把槐花香吹得更浓了些。陈立农刚咬了口馒头,就看见巷口走来个人,脚步有些迟疑,却又透着股笃定。
那人便是郑嘉伟。
他站在巷口的凤凰树下,停了好一会儿。身上搭着件深灰色的西装外套,料子是香港那边常见的薄呢子,却被扯得有些皱——那是上周被绑匪推搡时弄的,他昨晚在镇上的旅馆里熨了半宿,还是没把褶皱完全抚平。里面穿件浅灰色的衬衫,领口的纽扣扣得严严实实,连最上面一颗都没松开,只是衬衫的袖口和下摆都洗得发白,能看见布料的纹路已经有些松垮。
郑嘉伟低头拍了拍裤脚的泥点——从汽车站坐三轮车来的路上,车轮碾过水洼,溅了些泥在上面。他攥了攥搭在臂弯里的西装,又摸了摸额角的纱布,伤口已经结疤了,只是碰到的时候还会有点疼。那是被绑匪推搡着进废弃砖窑时,额头撞到砖墙上弄的,昨天在县医院换纱布时,医生说再等几天就能拆了。
腕间的电子表忽然“嘀”了一声,是整点报时。这表是他上周在县城的供销社买的,黑色的表带,方形的表盘,阳光下能看到表面的反光。之前他戴的机械表,是父亲送他的三十岁生日礼物,绑架时被刮花了,至今还没修复,玻璃镜片太模糊了。他现在总怕错过时间——就像在砖窑里的那三天,他被蒙着眼,只能靠听外面的鸟叫和风声判断昼夜,那种失去时间感的恐慌,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
郑嘉伟深吸了口气,迈步朝派出所走去。离门口还有几步远,就看见陈立农从竹椅上站起来,手里还端着铝饭盒,眼神里带着些疑惑,却又很快换成了温和的笑。
“您是……郑先生吧?”陈立农走上前,把饭盒放在旁边的石台上,手在裤缝上蹭了又蹭——刚才抓馒头沾了些油,他怕蹭到郑嘉伟身上。
郑嘉伟点点头,把西装往臂弯里又拢了拢,声音有些发紧,带着粤语特有的软腔:“陈所长,您好。我是被你解救的人质郑嘉伟,香港来的。”
“快进来坐,里面有茶。”陈立农侧身让开道,引着郑嘉伟往院里走。路过铁栅栏时,几个小学生还在往里瞅,晓晓看见郑嘉伟额角的纱布,小声问:“叔叔,你受伤了吗?”
郑嘉伟蹲下来,摸了摸晓晓的头,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糖——是早上在旅馆门口买的,本来想留给恩人,现在倒先给了孩子。“叔叔没事,就是不小心碰了下。”他把糖递给晓晓,看着孩子蹦蹦跳跳地跑开,心里的紧张消了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