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乡镇的早上总裹着股子炒货的焦香,镇口那棵三百年的老榕树把影子拉得老长,像只摊开的手,拢着树下两个沉默的人影。刚子蹲在榕树根上,指间夹着半根没抽完的卷纸烟,烟屁股烧到了指尖也没察觉——他盯着田鸡那只攥得发白的手,那手上还沾着码头搬运时蹭的煤屑,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凸起,像串小石子。
“刚子,你说六哥那边说,提供线索真的有一百块钱?”田鸡的声音压得低,被晚风吹得散了些,他得凑到刚子耳边再问一遍,眼睛里亮着点不确定的光。这光刚子太熟悉了,上个月田鸡妈咳得直不起腰,药铺的王掌柜把药包往柜台里一收,说“先把欠的两块八结了”时,田鸡眼里也是这副模样——像快灭的灯,又不甘心地跳了两下。
刚子把烟屁股往鞋底一碾,站起身时膝盖“咔嗒”响了声。他比田鸡高半个头,此刻却得低着头看田鸡:“你琢磨这个干啥?鬼子六的钱是那么好拿的?”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还是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前阵子码头的老陈,就因为给鬼子六递了个假线索,被阿豹带着人堵在巷子里,打断了两根肋骨,现在还躺在床上哼呢。
“田鸡,这事在道上都这样放出风声了,他鬼子六还不敢食言。”刚子最终还是软了语气,他知道田鸡的难处。田鸡家那间破瓦房,屋顶漏雨漏了大半年,上个月暴雨,雨点子直接砸在田鸡妈床头的木盆里;田鸡弟小远在学堂里,连本新的算术课本都没有,天天借同桌的抄,被人笑“穷酸鬼”。这些事,田鸡没说,但刚子都看在眼里——上次田鸡跟他借五毛钱,说要给小远买块橡皮,刚子塞了他一块,田鸡攥着钱,眼圈都红了。
田鸡突然抬起头,太阳的光正好照在他脸上,能看见他眼下的青黑——这阵子他天天去码头扛活,从天亮扛到天黑,一袋米一百多斤,扛一袋才两分钱。“刚子,答应我一件事!”他的声音突然变沉,原本有些佝偻的背也直了直,眼神里的那点不确定,变成了实打实的认真,像块浸了水的石头,沉得慌。
刚子心里“咯噔”一下,他几乎是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你别说了,我不答应!”话一出口,他就看见田鸡眼里的光暗了下去,像被风吹灭的蜡烛。刚子想解释,想跟他说“你要去找鬼子六,我不能让你去”,但话到嘴边,又堵在了喉咙里——他知道田鸡要做什么,也知道自己拦不住。
田鸡却突然笑了,那笑有点涩,嘴角往上挑了挑,又很快落下去。他抬手拍了拍刚子的胳膊,那只手还是凉的,像刚从井水里捞出来。“走了。”他只说两个字,然后转身就走,脚步没停,也没回头。刚子看着他的背影,瘦得像根被风吹弯的芦苇,走在青石板路上,脚步声“嗒嗒”响,越来越远。
刚子的手指动了动,喉咙发紧,像塞了团棉花。他想喊“田鸡,你回来”,想冲上去把他拉回来,哪怕是揍他一顿,让他别犯傻。但他没动,脚像钉在了榕树下。他太清楚田鸡家里的情况了——昨天他去药铺买甘草,听见王掌柜跟伙计说,田鸡妈要是再不吃上“什么膏和眼部手术”,怕是眼睛熬不过这个月,就瞎了。那药膏要二十块钱一瓶,田鸡扛一个月的活,也挣不到三十块,更不要说手术了。
风卷着榕树叶,落在刚子的肩膀上。他蹲下来,双手抱着头,指缝里漏出点呜咽声。他想起小时候,他和田鸡在树下掏鸟窝,田鸡不小心摔下来,是他背着田鸡跑了三里地去看郎中;田鸡第一次拿到学堂的奖状,也是先跑来找他,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那时候的田鸡,眼里全是光,不像现在,只剩熬不尽的愁。
镇郊外的破庙,早就被鬼子六改成了据点。庙门口拉着圈铁丝网,网子上挂着几个空酒瓶,风一吹,“叮当”响,像是在给里头的人放哨。庙院里,两个穿着短打的汉子靠在墙上抽烟,胳膊上的纹身露在外面,一个是张牙舞爪的龙,一个是吐着信子的蛇——那是鬼子六的人,“小豆子”和“铁蛋”,都是据点里的小喽啰。
正屋里,八仙桌上摆着个缺了口的茶壶,地上扔着七八个烟蒂。鬼子六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两颗石头,石头被盘得油光锃亮。他眉头皱得紧紧的,嘴角还起了个燎泡。
“六哥,有人过来说他知道线索,而且还知道是谁动手。”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阿豹掀着门帘进来了。阿豹个子高,块头也大,胳膊比刚子的腿还粗,胳膊上纹着只豹子,那是鬼子六五大将的标志——另外四个是“黑炭”“猴子”“秃鹫”“老鬼”,现在秃鹫伤了,阿豹就成了鬼子六最倚重的人。
鬼子六手里的圆石猛地停了,他抬起头,眼里瞬间亮了起来,原本耷拉着的肩膀也挺直了:“哦!立马带人过来!”他的声音有点急,甚至忘了把圆石放回口袋里,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那是他着急时的习惯——上次秃鹫被打,他也是这样敲了一晚上的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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