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风卷过黄河两岸,裹挟着细碎的冰凌,抽打在官渡原野上枯黄的蒿草间,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大地一片肃杀,连天衰草尽头,一道突兀的土黄色长龙正拔地而起,蜿蜒横亘在苍茫的天地之间。
曹操勒马于一处新堆起的土山之上,身披厚重的玄色大氅,冷硬如铁的面容迎着凛冽的北风。他俯瞰脚下这片正被彻底改造的土地,目光锐利如鹰隼。脚下这座土山,是数万民夫肩挑手抬,一筐筐泥土硬生生垒起来的制高点。更远处,无数衣衫褴褛的身影在监工皮鞭的呼啸和粗野的呵斥声中,蚂蚁般蠕动着。深达丈余的壕沟如同大地上撕裂的伤口,在冻土上不断向前延伸、交汇,形成巨大的网格。沟壑边缘,新掘出的泥土被迅速拍打、夯实,筑成高耸的壁垒,壁垒之上,粗大的木桩被深深打入冻土,尖锐的顶端斜指天空,构成拒马的第一道死亡屏障。
“司空,东段土山已筑起三座,皆高五丈,足以俯瞰对岸刘基营寨,弓弩手登顶,可覆盖其前出哨探之地。”曹仁的声音在曹操身侧响起,带着连日督工的沙哑。他指向东面几座已见雏形的巨大土台,每一座都如同蛰伏的巨兽,扼守着要冲。
曹操微微颔首,目光却投向更近处一条正在挖掘的深沟。沟底泥水混杂着碎冰,冰冷刺骨。几十个民夫正艰难地将沟底的淤泥装入藤筐,再由上面的人用粗麻绳奋力拖拽上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动作稍慢,沉重的泥筐几乎脱手,旁边监工手中的皮鞭立刻带着破空之声狠狠抽下。
“啪!”脆响刺耳。老者枯瘦的脊背上,那件早已辨不出颜色的单薄麻衣应声裂开一道口子,皮肉翻卷,鲜血瞬间渗出,在冰冷的空气中腾起一丝微弱的白气。老者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却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将泥筐边缘抠住,浑浊的眼里只剩下麻木的绝望。
曹操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旋即恢复冷硬。他移开视线,望向深沟尽头,那里传来沉闷而规律的“咚!咚!”声。数十名精壮的汉子,赤着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正合力抬起一根裹着铁皮头的巨大夯木。随着一声号子,沉重的夯木被高高抛起,再携着千钧之力狠狠砸落在新堆起的土墙上。
“嘿——哟!”号子声在寒风中回荡,每一次夯击,大地都随之微微震颤,泥土被挤压得无比坚实。这是纯粹人力与意志的较量,是血肉之躯对抗冻土的悲歌。汗水从他们古铜色的脊背上滚落,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成细小的冰珠,又被下一轮用力的肌肉绷紧而抖落。
“深沟壁垒,土山拒马,此乃守御根本。”曹操的声音低沉而稳定,不带一丝波澜,“然此等工事,非一日之功,更非寻常之力可成。民夫征发几何?粮秣转运可足?”
“回司空,”负责工役的校尉连忙躬身,声音带着疲惫,“自许都及兖、豫诸郡,征发民夫、屯田兵丁,已逾十万之众。然冬日严寒,冻土难掘,加之粮秣转运艰难,每日病饿倒毙者…不下百数。”他声音渐低,不敢抬头看曹操的脸色。
“百数?”曹操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目光扫过脚下沟壑中那些在泥泞里挣扎的身影,如同看着蝼蚁,“此乃国战!关乎社稷存亡!些许损耗,何足道哉?传令各营,工期不得延误!凡懈怠、鼓噪、逃亡者,立斩!其家眷,没为官奴!”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酷,清晰地穿透寒风,传入附近几个监工耳中。监工们身体一凛,手中的皮鞭挥舞得更加急促狠戾,空气里噼啪作响的鞭声和民夫压抑的痛哼交织在一起。
“诺!”校尉额头渗出冷汗,不敢再有丝毫迟疑。
曹操不再看他,策马沿着新筑的壁垒缓缓前行。马蹄踏在冻得硬实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哒哒”声。他的目光投向壁垒之外,越过枯黄的旷野,落在那条在冬日阳光下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大河——黄河。宽阔的河面,浊流滚滚,挟裹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浮冰,奔涌不息。对岸,目力所及的尽头,地平线上隐约可见连绵的营寨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旌旗在风中猎猎招展。那便是刘基的势力范围,是他即将面对的强敌。
“刘基……”曹操口中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锐利如刀。颍川惨败的消息早已如寒风般吹遍中原,那铁盾如山、碾碎黄巾人墙的恐怖景象,即便是他,思之亦觉心悸。他深知,自己面对的不再是昔日那些只知裹挟流民的草寇,而是一个拥有可怕技术力量、懂得收拢人心、更懂得将技术化为战力的真正对手。这纵横交错的深沟壁垒,这巍然耸立的土山拒马,便是他对抗那“磐山”铁阵的答案,是他倾尽人力物力,以血肉为砖石,在这黄河岸边筑起的绝望长城!
黄河的浊浪,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碎冰,沉重地拍打着南岸新筑的堤坝。这里,与北岸曹操那血肉筑城的惨烈景象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