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克林的雨总带着铁锈味。第三大街咖啡馆的霓虹灯牌在暴雨中抽搐,杰克·哈珀推门时沾了满手猩红的光斑。收银台后方老旧的晶体管收音机正在放送《蓝色狂想曲》,单簧管滑音刺破雨幕,像根淬火的钢钉扎进他太阳穴。
"两小时前就该换班的。"他对着起雾的橱窗喃喃自语,玻璃上映出的男人像幅未干的油画——安全帽压塌的鬈发,工装领口洇着混凝土的灰白,右手指节缠着三枚创可贴,那是今早在皇后区工地被钢筋划破的勋章。
侍应生玛吉把热巧克力推过来时,杯沿沾着枚褪色的口红印。"新到的法芙娜可可粉,"她朝角落的钢琴区努嘴,"那位穿貂皮大衣的女士请全场喝的。"白瓷杯底沉着块未融化的,杰克用搅拌匙戳了戳,想起上周在埃莉诺画廊开幕酒会上见过的糖雕天鹅。
自动门叮咚作响。穿驼色羊绒大衣的女人收起透明雨伞,十二颗珍珠母贝纽扣在衣襟处泛着冷光。她经过时带起的风掀开杰克工具箱的帆布盖,露出半截镀铬水平仪,银亮刻度映出她耳垂上的Akoya珍珠——比埃莉诺生日时他分期付款买的那对大整整两圈。
"可以坐这里吗?"女人指着杰克对面的卡座,羊皮手套按在柚木桌面的瞬间,他看见她无名指根有圈浅白戒痕。埃莉诺的婚戒此刻正躺在他工装裤口袋,铂金指环内壁刻着"E.H.&J.H. 2017",被砂纸般的掌心磨得发烫。
"您也喜欢格什温?"女人突然抬头,睫毛膏晕染的眼眶盛满吊灯的琥珀色。杰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右手食指正在油腻的桌面上敲击节奏,指甲缝里嵌着松木屑——那是昨夜给未出世的孩子组装婴儿床时留下的纪念品。
"工地午餐时间的背景音乐。"他扯了扯起球的毛衣领口,锁骨处的晒痕像条褪色的绶带,"工头说能提升我们的艺术品位。"
女人从鳄鱼皮手袋抽出镀金烟盒,薄荷爆珠在玻璃桌面滚动的声响让杰克想起埃莉诺的镇定药。"茱莉亚学院念书时,"她点燃细长的香烟,"我常在防火梯偷听清洁工哼三角洲布鲁斯。"烟雾在她珍珠耳钉周围织成蛛网,"他们说真正的音乐在血管里,不在琴键上。"
杰克盯着她手背上的青筋,像布鲁克林大桥的钢缆般优雅紧绷。收音机里的钢琴突然加速,他感觉有粒砂纸在心脏褶皱处摩擦——昨夜埃莉诺蜷缩在廉价床垫上,月光把她背部的珍珠胎记泡成惨白色。当他的老茧抚过那圈肌肤时,中央公园的蝉鸣突然哑了火。
"您是建筑工人?"女人用烟头指了指窗外的黄色安全帽,"我父亲在长岛有支工程队。"她的目光掠过杰克工具箱里探头的凿子,"他们最近在翻修洛克菲勒中心的壁画穹顶。"
杰克咽下最后一口热巧克力,可可渣在舌根堆积成苦涩的堤坝。两小时前他刚被曼哈顿某栋豪宅的管家赶出来——对方拒绝支付额外费用,只因他在修复石膏线时弄脏了波斯地毯。此刻他右膝口袋里还塞着皱巴巴的工资单,数字被雨水晕染成蓝色泪痕。
"我在找墙面彩绘师傅。"女人递来镶金边的名片,鸢尾花香水和机油味在潮湿空气里厮杀,"威廉·范德比尔特三世美术馆需要修复十九世纪的湿壁画。"她指甲上的车厘子色甲油突然让杰克反胃,那是埃莉诺怀孕后戒掉的第八样东西。
暴雨在玻璃窗上凿出蜿蜒的沟壑。当女人起身整理羊绒大衣时,杰克瞥见她手袋里露出的金箔邀请函——正是他昨日在第五大道擦橱窗时见过的春季特展海报。埃莉诺的孕检报告此刻正躺在他工具箱底层,B超影像旁贴着张便利贴:"宝宝说他想听爸爸弹《月光曲》。"
"考虑一下我的邀约。"女人将珍珠纽扣系到脖颈最高处,"周薪够买十箱顶级奶粉。"她推门走入雨幕时,收音机里的钢琴正冲向癫狂的高潮。杰克数着桌布上的咖啡渍,突然看清那些褐斑组成了埃莉诺侧脸的轮廓——她总说布鲁克林的咖啡像掺了铁锈的血液。
玛吉过来收走空杯时,残骸在杯底融成苍白的岛屿。"那位女士忘了乐谱。"她抽出卡座缝隙里的牛皮纸袋。杰克解开缎带的瞬间,泛黄的谱表上突然飘落张泛金的名片——威廉·范德比尔特美术馆首席策展人,埃莉诺·哈珀-范德比尔特。
雨停了,工具箱里的水平仪突然发出蜂鸣,红色液泡在玻璃管里剧烈震颤。杰克把乐谱塞进装着孕检报告的夹层,金属扣合拢时发出教堂钟声般的嗡鸣。橱窗外,布鲁克林大桥的钢索正将最后一滴雨水绞成珍珠色的雾霭。
杰克的手指在乐谱边缘留下道灰印,埃莉诺的孕期日记突然从记忆里浮出水面——上周三凌晨三点,她蜷在浴缸用红笔圈出育婴书里的段落:"阶级差异导致的婴幼儿语言发展滞后"。水龙头滴落的水珠砸在书页上,晕开成布鲁克林地图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