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梆子敲过的时候,苏小棠还坐在灶前。
余烬里的火星早没了热意,却仍泛着极淡的金光,像极了老厨头临终前塞给她的那方帕子——当时他说这是从灶王庙香炉灰里捡的,沾着人间烟火气能镇反噬。
可此刻这光比帕子更灼眼,灼得她胸口那块暖玉直发烫,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自昨夜起便跳得跟活物似的。
\"棠火既燃,神魂将归。\"她对着余烬复述那行字,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陶瓮。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胸口的信笺,老厨头的字迹还带着墨香:\"借命续火,原是我错看了这因果。\"原来他早知道?
知道她这双手不是天赐,是借来的灶神香火?
窗纸泛白时,她终于站起身。
青灰色的晨雾漫进窗棂,落在她眼下的青黑上,像块洗不净的污渍。
镜中映出她发间歪歪扭扭的银簪——那是陆明渊前日在市集买的,说比侯府里那些金步摇更衬她系围裙的模样。
\"阿棠今日要去采摘新到的冬笋。\"她站在廊下跟厨娘阿秀说话时,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惊了。
陆明渊的书童小福子端着茶盏路过,她特意多补了句:\"明渊若问,就说我去南市挑笋尖,要晌午才回。\"
城西书肆的门轴吱呀一声响时,苏小棠的鞋尖已经沾了晨露。
老板王老头从账房探出头,见是她,浑浊的眼睛立刻亮起来:\"苏娘子可算来了!
昨日收了本破书,封皮写着《灶典·外篇》,我记着你总问灶神的事......\"
泛黄的纸页在她指下簌簌翻动,霉味混着墨香钻进鼻腔。
当\"灶神之灵,须借凡人之体三年,方可重聚魂魄。
若其力未尽,则神魂将归\"那行字撞进眼底时,她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三年?
她获得本味感知至今,不多不少整三年。
\"苏娘子?\"王老头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你手怎么抖成这样?\"
她猛地合上书本,封皮上的灰尘簌簌落在青布裙上。
三年前那个雨夜突然浮现在眼前——她被嫡姐推下井,濒死时梦见红墙绿瓦的庙,灶神像眼里的金漆剥落,滴在她手背上,烫得她醒过来,就有了能尝出食材本味的本事。
原来不是奇遇,是灶神借体。
\"谢...谢老板。\"她摸出碎银拍在案上,转身时撞翻了旁边的书堆。
《齐民要术》《食珍录》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她蹲下去捡,却见《灶典·外篇》的内页还摊着,有行小字被墨渍盖住大半:\"借体者......魂归时......\"
回到棠火阁时,日头已爬到东墙。
她避开所有伙计,径直往自己的小阁楼跑。
木箱子在床底积了层灰,掀开时扬起的尘雾里,那枚刻着\"棠\"字的木牌静静躺着——这是母亲咽气前塞给她的,当时她说:\"小棠,娘没别的能给你,就留个姓吧。\"
她用帕子擦去木牌上的灰,指腹突然顿住。
在\"棠\"字右下角,一行极细的小字若隐若现,像是用针挑着墨写的:\"棠氏之后,承火之命。\"
\"承火之命......\"她对着窗光反复看,木牌背面的纹路突然变得清晰——那不是普通的木纹,是火焰的形状,从\"棠\"字底下窜起,绕着木牌边缘烧了一圈。
楼下传来脚步声。
苏小棠手忙脚乱要把木牌塞回箱子,却听那脚步声在楼梯口停住。
陆明渊的声音混着穿堂风飘上来,带着点她从未听过的沉:\"阿棠。\"
她转身时,看见他倚着楼梯扶手,晨光照得他眉峰发沉。
往日总挂在眼角的笑没了,只余一双眼睛像深潭,倒映着她怀里紧攥的木牌。
\"你是不是......\"他往前走了半步,靴底碾过楼梯的旧木板,\"知道些什么?\"
陆明渊的声音像根细针,精准地扎破了苏小棠强撑的平静。
她喉结动了动,怀里的木牌硌得肋骨生疼——那行\"棠氏之后,承火之命\"的小字还在眼前晃,像团烧不尽的星火。
\"明渊。\"她强迫自己扬起笑,可嘴角刚扯动半寸就泄了力,\"你查我做什么?
我不过是侯府里最没出息的庶女,连亲娘的姓氏都险些丢了......\"尾音发颤,她慌忙低头去理裙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陆明渊却没接话。
他往前又走了两步,靴跟敲在木阶上的声响一下重过一下,像敲在苏小棠心上。
等他站定在她跟前时,她甚至能看见他眼底浮着的血丝——那是彻夜未眠的痕迹。
\"阿棠,你掌心在冒汗。\"他突然抬手,指腹轻轻碰了碰她攥着木牌的手背。
苏小棠像被烫到似的缩手,木牌\"啪\"地掉在楼板上。
陆明渊弯腰拾起,指腹抚过\"棠\"字下的细痕时,呼吸明显一重:\"这纹路......像灶火。\"
阁楼里的穿堂风突然停了。
苏小棠盯着他指尖,想起三年前他第一次带她去灶房的模样——那时他也是这样,用沾着墨香的手指替她理乱发,说\"阿棠的手该握锅铲,不该提扫帚\"。
可此刻他的指节泛着青白,分明在竭力克制什么。
\"我只是......\"她舔了舔发干的唇,\"想弄清楚,为什么每次用本味感知,心口会疼得像被火燎。
老厨头走前说那帕子能镇反噬,可最近......\"她故意顿住,目光虚虚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那是侯府祖传的和田玉,与她胸口的暖玉同色,像一对被拆开的信物。
陆明渊的手指在木牌上蜷起。
苏小棠看见他喉结滚动,有那么一瞬,她以为他会直接拆穿——毕竟这个男人连朝堂上的暗桩都能算无遗策,又怎会看不出她的遮掩?
可最终他只是将木牌轻轻塞进她掌心,指腹在她手背上缓缓摩挲:\"明日我陪你去大相国寺。\"他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飞什么,\"找个老和尚看看这木牌,总比你自己瞎琢磨强。\"
苏小棠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木牌里。
她望着他眼底的关切,突然想起昨日在书肆翻到的那句\"借体者......魂归时......\"。
若她真的只剩半年、三月,甚至更短的时间,此刻的温柔会不会变成最锋利的刀?
\"好。\"她垂下眼,任他的温度透过掌心漫上来,\"明日辰时,我在后门等你。\"
陆明渊走后,阁楼里的光线渐渐暗了。
苏小棠坐在床沿,望着窗外从橘红褪成青灰的天色,直到暮鼓敲过第三通,才摸黑下了楼。
灶房的炭炉还剩半星余烬。
她蹲下身,用火钳拨了拨,火星\"噼啪\"炸开,映得暖玉在胸口烫得惊人。
这是母亲留下的,从小到大,只有每次她躲在柴房啃冷馒头时,这块玉才会微微发热,像有人隔着布料轻轻拍她后背。
\"娘,你是不是也知道?\"她对着火星呢喃,指尖无意识地在炉沿画圈。
突然,暖玉\"嗡\"地一震,炉壁上的金漆纹路竟泛起微光——那是她三年前发现的,每次用本味感知过度,这些纹路就会若隐若现,像某种古老的符文。
火星\"轰\"地蹿高半尺。
苏小棠惊得后退半步,却见炉壁上的金文正随着火势流动。\"棠火既燃,神魂将归\"的字迹还在,末尾竟多出几个新字,像被火星重新烙上去的:\"棠火不熄,神将归来。\"
她的呼吸骤然急促。
三年前井底濒死时的画面突然涌来——红墙绿瓦的灶王庙,神像眼里剥落的金漆滴在她手背上,烫得她在井水里惊醒。
原来那不是梦,是灶神在借她的身体续香火!
可\"棠火不熄\"是什么意思?
难道只要她的厨艺不灭,灶神就不会离开?
\"你已为我燃火多年,该还了。\"
低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
苏小棠猛地转头,只看见灶神像斑驳的金漆在火光里泛着冷光。
她扶着桌角站起,暖玉烫得几乎要灼伤皮肤,而炉壁上的金文不知何时已褪成一片模糊,只剩\"归\"字的最后一笔还在跳动,像根扎进肉里的刺。
后半夜的风卷着灶灰扑进来。
苏小棠摸黑爬上阁楼,摸出藏在枕头下的账本——那是\"棠火阁\"这半年的营收明细,每个月的盈余都标得清清楚楚。
她翻到最后一页,提笔在空白处写:\"若有不测,银钱分与阿秀等旧人,菜谱交于陈阿四,莫使天膳阁断了传承。\"
笔锋在\"测\"字上顿住。
窗外传来三更梆子声,她望着账页上晕开的墨迹,突然想起陆明渊今日说的\"明日去大相国寺\"。
或许她该趁此机会,把\"棠火阁\"的钥匙交给相熟的老掌柜,再把母亲留下的木牌塞进他的暗格......
\"该还了。\"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这次清晰得像有人贴着她耳畔说话。
苏小棠猛地合上账本,却见暖玉在黑暗中泛着幽光,像团永远烧不尽的火。
她缓缓闭上眼,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原来从三年前井底那刻起,她就不是在掌控灶神之力,而是被这团火,一步步引向某个早已注定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