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禁的更漏刚敲过五下,苏小棠就被窗外细碎的脚步声惊醒了。
她裹着夹袄坐起来,就见青灰色宫墙下,一个宫娥举着明黄缎面的急诏,正被值夜的小太监拦在御膳房外。
\"天膳阁苏掌事。\"宫娥的声音带着晨露的凉,\"陛下辰时要在御花园设宴款待北境使节,着你主理膳食。\"
苏小棠的手指在被单上蜷了蜷。
北境使节三年来首次入都,这宴席的分量她比谁都清楚。
她一边系着盘扣一边往外走,发间木簪碰在门框上,\"咔\"的一声——是前日陆明渊从民间寻来的桃木,说比金簪衬她的手。
\"可需奴才通传三公子?\"小太监见她脸色沉,小心翼翼问。
苏小棠脚步顿了顿。
昨日暮色里陆明渊袖中那封密信,此刻突然浮上心头。
她摸了摸腕间褪色的银镯——那是老厨头临终前塞给她的,说\"真本事比神仙力实在\"。\"不必。\"她把外袍系紧,\"去冰窖取最顶头的天山雪莲,再挑两支带血线的梅花鹿茸。\"
御膳房的灶火刚烧起来,水汽就裹着药香漫了满屋子。
苏小棠蹲在冰窖前,哈出的白气在眉睫上结了霜。
她指尖刚触到雪莲那层薄冰,一缕若有若无的甜香突然钻进食指大的砖缝——像灶糖熬化时混着松烟的气息,是她封印灶神之力后,残留的那丝气。
后颈的汗毛竖了起来。
三个月前在灶王祠,她亲手把那团金红相间的光压进了青铜鼎。
此刻这缕香,像极了鼎盖没扣严时漏出的丝缕。
\"苏掌事,鹿茸挑好了。\"帮厨小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小棠猛地站直,后脑勺撞在冰窖横梁上。
她揉着发疼的头皮,看着小桃捧来的鹿茸——切口处还凝着暗红的血珠,像落在雪地里的红梅。
\"去取晨露。\"她突然说,\"前院那株老桂树,最嫩的枝桠尖上的。\"
小桃愣了愣,到底没多问,拎着铜盏跑了。
苏小棠摸出怀里的银剪,对着雪莲最中心的瓣儿轻轻一挑。
冰碴子簌簌落在案上,露出底下玉色的芯——那是能化去鹿茸燥气的关键。
可当她的指尖触到芯子,那缕甜香突然浓了十倍,顺着她的脉络往心口钻。
\"是在催我用你?\"她对着空气喃喃,\"可我答应过自己,要做靠手艺吃饭的厨娘。\"
案角的铜漏滴了三声。
苏小棠突然笑了,银剪在雪莲芯上划出细如发丝的纹路:\"但手艺里,本就该有千般可能。\"
晨露取来了,在铜盏里晃着碎钻似的光。
苏小棠把雪莲芯浸进去,看那些细纹慢慢吸饱了露,再轻轻放进砂锅里。
鹿茸切片要薄过蝉翼,她的手却稳得像刻玉的刀——本味感知的能力虽被封印,这些年练出的腕力倒成了最实在的本事。
\"滋——\"第一勺鹿骨高汤浇下去时,那缕甜香突然裹着热气腾起。
苏小棠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这是使用能力过度才会有的征兆。
她咬着唇往灶里添了块松炭,火势\"轰\"地涨起来,把那缕香死死压进汤里。
午时三刻,御花园的白玉桌上摆着十二道素瓷盅。
苏小棠站在廊下,看皇帝的金漆筷子悬在汤面半寸处。
\"这汤色...\"皇帝挑了挑眉,\"清得能照见盅底的莲纹,倒不像鹿茸煨的。\"
苏小棠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能看见皇帝喉结动了动——那是被汤里的热气熏的,带着点北地人惯有的干渴。\"回陛下,\"她向前半步,\"雪莲取晨露之清,鹿茸用松炭之温,火候分作三滚:一滚去膻,二滚融甘,三滚锁气。\"
皇帝舀了一勺汤。
苏小棠盯着他的眼尾——那里原本有道因北地风沙留下的细纹,此刻却慢慢舒展开了。\"此味...\"皇帝放下盅,\"像在雪地里烤了堆篝火,暖得人骨头都软了。\"
廊角突然传来锦缎摩擦的声响。
苏小棠转头,正撞进陆明渊似笑非笑的眼睛里。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锦袍,腰间玉牌泛着暖光——倒真像块被烟火熏过的月光。
\"陛下,\"陆明渊上前两步,\"北境使节到了。\"
苏小棠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穿银鼠大氅的使节站在花树下,肩头落着未化的雪。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的汤盅,突然停住了——像在辨认什么熟悉的味道。
风卷着梅花瓣扑进廊下。
苏小棠摸了摸腕间的银镯,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这汤里有她的手艺,有晨露,有松炭,还有那缕若隐若现的...
\"苏掌事。\"使节突然开口,声音像北地的风刮过桦树林,\"这汤,能再添一碗么?\"
北境使节的银鼠大氅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靛青棉袍——那是北地牧民最爱的耐脏颜色。
他捧着第二碗汤,喉结滚动的幅度比第一回更急,指节捏得泛白,连碗沿烫红了虎口都没察觉:\"好,好得很。\"他突然抬头,眼角竟泛着水光,\"当年我随老可汗在狼山围猎,暴雪封了营地,老可汗生起篝火,用雪水熬了半只黄羊。
那味道......\"他吸了吸鼻子,\"和这汤里的暖,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皇帝搁下金筷时,玉扳指磕在盅沿上,清响惊得廊下雀儿扑棱棱乱飞。
他望着使节泛红的眼尾,突然笑出了声:\"好个苏小棠,一碗汤连北地的雪都给我焐化了。\"他转头看向立在廊柱阴影里的陆明渊,\"三卿家总说朕的御宴缺点火气,今日倒让个小厨娘给补上了。\"
陆明渊的目光在苏小棠发间那支桃木簪上顿了顿,才抬袖作揖:\"陛下明鉴,这火不是小棠的,是北境与我朝的民心在烧。\"
苏小棠的指甲早从掌心松开了,此刻却又轻轻掐进了袖口。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像御膳房那口老铜钟——从前总觉得它锈得没了生气,今日才知,原来要等对的人来敲。
\"传笔砚。\"皇帝突然开口。
伺候笔墨的小太监跑得太急,差点摔在汉白玉阶上。
金漆笔架摆开时,苏小棠看见陆明渊的指尖在身侧微蜷,像是想替她拂去鬓角沾的梅花瓣,最终却只是垂落,握成了拳。
\"棠火。\"皇帝的狼毫在洒金宣上一顿,墨汁顺着笔锋淌出半寸,\"取'棠梨煎雪,星火燎原'之意。\"他搁笔时,笔洗里的水都晃出了涟漪,\"天膳阁今后就挂这二字,朕要让天下人知道,我大周的烟火气,能暖北疆的雪,也能照八荒的月。\"
苏小棠跪下去接旨时,膝盖磕在青石板上生疼。
她望着那两个还带着墨香的字,突然想起三年前在侯府柴房,蹲在灶前烧火时,火星子溅在破围裙上,烫出的小窟窿。
那时她总觉得,自己的命不过是灶坑里的碎炭,烧完了就只剩灰。
可此刻宣纸上的墨痕还没干,却比当年的火星子亮了千倍万倍。
\"苏掌事?\"小太监轻声唤她。
她这才发现自己对着圣旨出了神,慌忙将卷轴往怀里拢了拢。
抬眼时正撞进陆明渊的目光,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像春夜的江,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却卷着万千激流。
回程的步辇走得很慢。
陆明渊没乘自己的轿,只跟着辇边步行。
宫墙根的积雪被日头晒化了,在青石板上洇出蜿蜒的水痕,像极了御膳房案上未擦净的汤渍。
\"你真的打算只靠技艺走下去?\"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落在辇帘上的雪。
苏小棠掀开半幅帘子。
他的月白锦袍下摆沾了泥点,发冠上的玉簪歪了些——这副模样倒比往日端着的公子哥儿鲜活百倍。
她摸了摸腕间的银镯,老厨头临终前的话突然在耳边炸响:\"真本事比神仙力实在。\"
\"我已不再是那个需要依赖神力求生的女子。\"她的声音里带着灶火烤过的温度,\"我有我的火候——雪莲要挑晨露最足的瓣儿,鹿茸要切得薄过窗纸,松炭要选纹路顺的,火候要分三滚......\"她顿了顿,笑意在眼角漾开,\"这些,可比什么神力踏实多了。\"
陆明渊忽然伸手,替她把被风吹乱的鬓发别到耳后。
他的指尖凉得像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银器,却在她耳尖留下一片灼烫:\"好,我等着看你的火候,能烧出多大的天。\"
天膳阁的灯笼早挂在了檐下,暖黄的光映得\"棠火\"二字像着了火。
苏小棠跨进门槛时,小桃举着油布包从后堂跑出来,发辫上沾的面粉像落了层霜:\"掌事!
刘叔把新刻的木牌送来了,就等您......\"她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目光落在苏小棠怀里的圣旨上。
后堂的厨役们不知何时都围了过来。
老帮厨张婶抹着围裙角,眼睛亮得像灶膛里的星子;新来的学徒阿福踮着脚,脖子伸得老长;连向来板着脸的李师傅,此刻嘴角都往上勾着。
苏小棠把圣旨递给小桃,转身看向众人。
灶上的蒸笼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白雾漫上来,模糊了每个人的脸,却模糊不了他们眼里的光。
\"从今日起,'棠火'不仅是招牌,更是我们的信念。\"她提高了声音,让每个字都撞进蒸腾的热气里,\"我们要让天下人知道,天膳阁的菜,不靠奇珍异宝,不靠神仙法术,只靠——\"
\"只靠火候!\"张婶的声音带着哭腔,混着蒸笼的响,撞在房梁上,又落进每个人的心里。
苏小棠望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
那团火映在她眼里,像极了三个月前在灶王祠,那团被她封印的金红光晕。
她忽然想起皇帝赐字时,陆明渊眼底翻涌的暗潮;想起北境使节说\"像狼山篝火\"时,指节上未褪的红;想起老厨头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真本事\"时,掌心的温度。
\"若有一日......\"她对着火苗喃喃,\"我必须再次唤醒那股力量,又该如何抉择?\"
夜风卷着灶烟扑进来,吹得灯笼晃了晃。\"棠火\"二字在光影里明明灭灭,像在应和她未说出口的疑问。
二更梆子敲过第三下时,天膳阁的门环突然\"咔嗒\"响了一声。
值夜的小太监揉着眼睛去开门,却只看见青石板上躺着个檀木匣,匣身雕着缠枝莲纹,锁扣是块羊脂玉——分明是宫里才有的物件。
小太监刚要捡,身后突然传来苏小棠的声音:\"先别动。\"她裹着夹袄站在廊下,腕间的银镯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明日天亮,你亲自把这匣子送到我案头。\"
(数日后,\"天膳阁\"接到一份神秘订单,指定由苏小棠亲自主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