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极少剖白内心的症结,那一段过往,便是她曾同陈靖、齐远打听,也只听闻一些边角消息,更是不知道他曾经是怎么熬过那段经历。
庭院中的长明石灯远远透出他的轮廓剪影,映在门扉上,有些削弱模糊,时隐时现,只怕唯有她在屋内才看得清,正似他那一段隐秘心结的过往,外人极难窥视。
“我与你的经历不同,我自小顺风顺水,想要的东西手到擒来,因而我十分地傲气,认为天下之物皆可在自己掌控中,成功不过俯拾即是,区别只在于我是否出手,从未考虑过失败的后果。
“因而当我锐气满当,志在革新之时,即便祖父、父亲,乃至师长皆看出弊端,曾出言提醒,我亦当成庸俗浅见,而杨珙为我的挚友,向来与我同进同退,鼎力支持我的任何决定,太子年少于我,平日对我颇为景仰,便也盲从支持我的政见,我们几人抱着不切实际的政治幻想,一意孤行推行新政,最终万劫不复之时,我才沉痛领悟,我非谪仙,不过凡夫俗子而已。”
“凡人之力如蝼蚁,妄图推动天下时局的车轮,便不可幻视猛犸巨象,高估膂力,否则只能以惨败收场。似我五年前覆辙,挚友牺牲,父与弟遭受牵连而身死,自己下狱流放,当人生一片狼藉,方才反思蛰伏隐忍……而这五年我仍在隐忍,一度成为娘子口中‘明哲保身’的懦夫……”
崔题自嘲一笑,忽然缓缓收身,盘腿坐在冰冷的廊下,与身后的她相对而坐,亦求两心齐平,他提及过往,语气除了些许自嘲竟已无其他情绪,“娘子即便失败,也摧毁了鬼樊楼,尚有一丝功绩,反观五年前一地狼藉的我,你又何必妄自菲薄、深谴自责?”
他目视前方廊庑拐角的一重树影,溢出一声叹息,“倘若你觉得兄长离去,人生失意,可看看我,或许仍有些许安慰?”
潘令宁小心揣摩着他的语境,曾经文曲星下凡般的天之骄子,曾经外人诋毁的刚愎自用的佞臣,此时在她面前坦然承认自己的平凡。
崔题在她心中的面目陡然清晰起来,她似乎更清晰感知他的为人,而非外人口中描述的虚幻的形象。
“然而崔相公五年前推动的是利泽万民的革故鼎新的事业,与我仅仅救出兄长救出家族困局的个人之志又如何相比,崔相公的事业,比之于我的浅薄之志更是万般艰难,而您也并非一事无成,您一度推翻了衙前役,江南如我家族受伤弊政劳累的门户,曾有喘息之机,虽然犹以失败告终,可你终究让我等百姓看到曙光……我岂可,踩踏崔相公的过往,而寻求一丝丝安慰?”
见她有了安慰他之意,崔题便知她的情绪已从悲痛中转移。他微勾起嘴角说道:“娘子亦有关乎万民生计的心志,而绝非仅仅谋求拯救个人家族的私志,当初你曾劝崔某,若忧心替陛下招贤纳士无门路,可凭借‘官督民办’手段推动讲义堂重建,讲义堂愿为崔某和陛下助力,那时候的娘子,是否早已不再局限于拯救自己的三哥,而谋求更大的事业?”
屋内的人突然沉默,唯独风雪卷过廊庑,带来彻骨提神的冷意。
崔题思路越发清晰,言语越发清醒:“虽然,我仍未知娘子何以获得如此觉悟,但崔某仍然万分敬佩娘子,短短半年,你让我看到一个柔弱似菟丝花的闺阁女子,如何成长为可为他人遮蔽风雨的参天大树,而且你有魄力,有手段,又何愁何事做不成?又何必因一时失意,陷入深深自困泥淖当中?”
屋内又一阵沉默,半晌,才听她幽幽开口,言语间已少了方才的难过哭腔,而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崔相公,我有此觉悟,得益于你曾经的点拨,早前你曾提示我‘拯救家族困局,又何止拯救三哥这么简单,延朔党不亡、弊政不除,江南十室九空’,可惜我曾经对崔相公误会颇深……
“直至经历了许多事,我才明白崔相公每一句话,皆是踩过血泪波折而领悟出的真知灼见,故而,在得偿所愿见到三哥之前,我已经有所预期,我可能无法救赎三哥了,我要走的应该是另外一条路!”
“所以曾经在大理寺狱,你见识了兄长的执迷不悟,并没有执着于歇斯底里地控诉拯救,而是果断放弃,因为你心中已燃起另一颗火种,故而你曾劝我合办‘官督民协’讲义堂,故而你早出晚归忙前忙后,皆是为将来着手准备?是么?”
潘令宁低头,清冷的语气转为柔和:“崔相公,你是京中唯一看懂我之人。”
“因为我们想做的事如此雷同,只是我曾经站得太高,摔得粉身碎骨,才知应该从底层爬起,你从底层爬起,经历了家族之痛,才明白应该站得更高。然而你我所谋求的,不过殊途同归,包括太子所谋求的,亦是如此,我们虽出身、经历、立场不同,走了许多弯路,一度认为踽踽独行,可行到路口相汇之处,竟发现,同路之人这般多。既如此,你何必万般忧心,自责自艾,若跌倒了,便爬起,与我等通行即可!”
潘令宁缓缓抬眼望着他的剪影。
那句“你我所谋求的,不过殊途同归”语气虽轻,却如雷贯耳。
曾经她视他为可攀附拉拢的对象,而后因为负气选择远离,可走了一路她发现,他仍是可以结伴同行的伙伴。
其实,即便他未宣于口,曾经在宫宴之上她御前控告鬼樊楼一案,而他联合老臣鼎力给太后施压之时,她便已燃起与他结契的心思。只是因为掺杂了许多私情,她仍然不敢确定,今日听他宣之于口,她心中的想法愈加坚定了。
她忽然觉得门外之人,比之温巡、比之三哥,比之阿蛮,比之玉荷,乃至比之任何人,在她心中更具分量。
她伸手抚上门扉上他模糊的剪影,本以为她在黑暗中,室内不点灯,他于门外,就着石灯在明处,并不能察觉她的举动。
可不知是巧合,还是他当真察觉到了,他亦缓缓抬起手掌,隔着门扉,精准地覆上她的掌面!
而后他轻轻地劝:“宁儿,别伤心,这一路上,仍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