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的皮鞋跟叩在青石板上,碎成一串急响。
他跑过弄堂口的馄饨摊时,摊主举着汤勺喊"顾少慢些",话音被风卷到身后。
红色烟花炸开的位置在黄浦江上游,那里离苏若雪联络商户的同福里不过半条街——他攥紧内袋的铜牌,指节泛白。
转过最后一个弯,穿堂风裹着潮湿的江腥气扑来。
路灯下立着个穿灰布长衫的男人,见他过来便跨前半步,右手虚按腰间:"顾先生?"
顾承砚猛地刹住脚步,鞋尖擦过对方脚面。
男人喉结动了动,从怀里摸出个皮质证件夹,封皮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军统上海站赵铭,奉站长之命联络。"
证件里的钢印、照片都对得上,但顾承砚的目光扫过男人后颈——那里有道新鲜的抓痕,像被指甲挠的。
原主混上海滩时见过太多伪装,真正的军统特工执行任务前,绝不会让这种破绽暴露在外。
"赵先生。"他压下翻涌的疑虑,指尖轻轻叩了叩证件,"我们约的是绿灯。"
"情况有变。"赵铭的声音发紧,抬手抹了把额角,"松本商事截获了我们的密电,站长说必须换信号。"他从袖管里抖出半块玉璜,"这是您去年给陈站长的信物,另一半在我这儿。"
玉璜的纹路确实和顾承砚给陈巡长的那半块严丝合缝。
可当赵铭递过来时,顾承砚注意到他左手小指在抖——不是紧张,是长期握笔的人才有的习惯性抽搐。
松本商事的翻译官小林三郎,就有这样的毛病。
"明日午夜码头B区集合。"赵铭后退两步,长衫下摆扫过墙根的野菊,"站长说......"
"我记下了。"顾承砚突然笑了,从怀里摸出烟盒递过去,"抽支烟再走?"
赵铭的瞳孔缩了缩,却还是接了。
火柴擦燃的瞬间,顾承砚看清他耳后淡青色的刺青——是朵五瓣樱花。
"四宝!"他突然抬高声音。
巷口传来脚步声,四宝带着两个护厂队员跑过来,手电筒的白光刺得赵铭眯起眼。
顾承砚拍了拍赵铭肩膀:"赵先生辛苦,先去我家偏院歇着,等陈站长的电报来了再细谈。"
赵铭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回去,跟着四宝走了。
顾承砚望着他的背影,直到那抹灰衫消失在巷口,这才转身往绸庄跑。
二楼的窗户还亮着灯,苏若雪的剪影在窗纸上晃动,像片被风掀起的月白花瓣。
"若雪!"他推开门,带起一阵风,吹得账册哗啦作响。
苏若雪抬头,鬓角的珍珠簪子闪了闪:"怎么这么急?"
"查军统上海站最近三天的通讯记录。"他抓起桌上的茶盏灌了半杯,"找有没有赵铭这个人。"
苏若雪的手指顿在算盘上。
她知道顾承砚从不说没根据的话,当下解下银镯压在账本上,提起裙角往电报室跑。
顾承砚跟在后面,听着她的绣鞋在木楼梯上敲出急雨般的声响,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她也是这样跑着去给生病的织工送药,发梢沾着雪,像朵落了霜的玉兰。
电报室的打字机响了半个时辰。
当苏若雪捏着电报纸出来时,脸色比月光还白:"没有。
军统上海站这三天的联络名单里,根本没有赵铭。"
顾承砚接过纸,指甲在"无此人登记"几个字上掐出月牙印。
他望向偏院的方向,那里的灯笼还亮着,赵铭的影子在窗纸上投成模糊的一团。
"备酒。"他突然说,"二十年的女儿红,我要请赵先生喝。"
子时三刻,偏院的竹帘被夜风吹得掀起一角。
顾承砚端着酒壶,看赵铭仰头灌下第三杯,耳尖已经红得滴血。"赵先生海量。"他笑着又斟满,"我去解个手,您自便。"
门"吱呀"一声关上。
赵铭等了片刻,踉跄着扑向床头的包裹。
他刚摸出那封未拆的密信,身后突然响起瓷器碎裂的声音——顾承砚握着半块酒壶碎片,抵在他后颈:"林仲甫的信,好看吗?"
赵铭的脸瞬间煞白。
密信上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是林仲甫的师爷代笔的:"设法引顾与军统火并,松本商事愿赠大新纱厂五成股份......"
"松本的股份?"顾承砚扯过信笺,火苗从烛台上窜起,将纸页舔成灰烬,"他倒舍得。"
赵铭突然跪下来,额头撞在青砖上:"顾少饶命!
林老板拿我娘威胁......"
"嘘。"顾承砚蹲下来,指尖捏住他后颈那道抓痕,"你娘在闸北福康里,对吗?
明早我让人接她去法租界。"他站起身,拍了拍长衫上的灰,"从现在起,你还是赵铭。"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敲得人心慌。
顾承砚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对守在门口的四宝说:"把赵先生请去西跨院,好酒好菜伺候着。"
四宝应了声,架起瘫软的赵铭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