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六年,太原城的秋老虎比往年来得更烈些。苏文瑾攥着那页从户部旧档案里翻出的泛黄纸页,指腹按在“王二麻子,原协同庆票号伙夫,光绪六年离号,去向不明”这行字上,指节因用力泛白。
窗外的蝉鸣聒噪得像要把整个院子掀翻,他却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寒。二十年前那场盐引案,父亲苏明远被指私通蒙古王府、伪造盐引,最终在狱中“病逝”,所有卷宗都在当年那场大火里烧得只剩灰烬。如今能找到的活人证,这王二麻子竟是唯一的名字。
“爷,车备好了。”管家老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他跟着苏家父子两代人,比谁都清楚,苏文瑾这三年来翻遍太原城的角角落落,就是为了给父亲翻案。
苏文瑾把纸页折成小块塞进怀表夹层,起身时碰倒了桌角的砚台。那是父亲留下的端砚,边角处有道月牙形的磕碰,是他小时候淘气摔的。他弯腰拾起,砚台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像父亲临终前隔着牢门递给他的那只手——瘦得只剩骨头,却死死攥着半枚碎玉。
“去阳曲县。”他对着镜子理了理长衫领口,镜中人眼底有血丝,却亮得惊人,“周叔,你说一个人要藏二十年,会藏在什么样的地方?”
老周在他身后替他掸了掸肩上的灰:“要么是没人找得到的地方,要么……是人人都能看见,却没人会往那儿想的地方。”
阳曲县离太原城不过四十里,马车走了两个时辰。进了县城,苏文瑾让车夫把车停在城隍庙后巷,自己则换上一身粗布短打,手里拎着个酒葫芦,活像个走江湖的货郎。他记得档案里写王二麻子左耳缺了半片,是当年在协同庆后厨被蒸汽烫伤的。
城隍庙前的戏台正演着《包公案》,黑脸包公一甩袖,台下叫好声差点掀了棚顶。苏文瑾混在人群里,目光扫过那些卖茶水、炸油糕的摊子,忽然在戏台左侧的剃头棚前顿住了脚。
那剃头匠是个干瘦老头,正给一个壮汉刮脸,左手按在对方头顶,右手持着剃刀游走,动作稳得像座山。他耳后搭着块白毛巾,露出的左耳果然缺了半片,阳光下那道疤痕像条蜷缩的蜈蚣。
苏文瑾的心猛地一跳,刚要走过去,却见那老头忽然抬头,目光越过人群直直撞过来。那眼神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种死水般的平静,像结了冰的河面,底下藏着什么谁也说不清。
他不动声色地转开视线,走到旁边的糖画摊前:“老板,来只龙。”
指尖捏着那根竹签时,他听见剃头棚那边传来动静。回头看时,那老头正收拾着剃头担子,扁担一挑,竟往城隍庙后门走去。苏文瑾咬碎了嘴里的糖渣,快步跟了上去。
后门是条窄巷,墙根堆着半人高的干草。老头走到巷子尽头,忽然停下脚步,没回头,却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苏少爷追了老半天,是渴了还是饿了?”
苏文瑾攥紧了怀表链,链子勒得掌心生疼:“王掌柜,二十年前协同庆的火盆,您还记得吗?”
老头挑着担子的肩顿了顿,缓缓转过身。阳光从巷口斜斜照进来,在他脸上切割出深深的沟壑:“什么火盆?老糊涂了,记不清了。”
“记不清?”苏文瑾往前走了两步,声音发颤,“那年冬天,有人在协同庆的火盆里烧了半张盐引,灰烬里还留着‘隆’字的水印。我父亲第二天就被抓了,您第三天就辞了工。王掌柜,那火盆里的盐引,是您烧的吧?”
老头的手猛地攥紧了扁担,指关节发白。巷子里静得能听见草叶摩擦的声响,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松开手,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竟是半块黑面饼子。
“苏少爷,”他咬了口饼子,饼渣掉在胡子上,“你爹是个好人。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我儿子生了急病,没钱抓药,是你爹偷偷塞给我五两银子,还说‘救人要紧,不用还’。”
苏文瑾愣住了。父亲的账本他翻了无数遍,从没见过这笔支出的记录。
“可好人未必有好报啊。”老头叹了口气,饼子在手里捏得变了形,“那天后半夜,我起夜去后厨烧水,看见二掌柜的在火盆前烧东西。他看见我,掏出一把银子,让我就当没看见。我当时吓傻了,接过银子就跑了。”
“二掌柜?哪个二掌柜?”
“还能是谁?”老头抬起头,眼里终于有了波澜,“就是后来当了协理的谭宗浚啊。他烧的哪里是盐引,是你爹写给蒙古王府的信!信里说发现有人私印盐引,让王府那边留意。我当时没敢说,直到你爹被关进大牢,我才明白,那是要栽赃给你爹啊!”
苏文瑾只觉得天旋地转,扶着墙才站稳。谭宗浚,那个如今在太原城呼风唤雨的盐商总领,父亲当年最信任的副手。
“我怕啊,苏少爷。”老头蹲在地上,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谭家势大,我一个穷伙夫,说了谁信?我带着老婆孩子躲到阳曲,改了名字,靠剃头混口饭吃,这二十年,天天做噩梦,梦见你爹在牢里问我为什么不说话……”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几枚锈迹斑斑的铜钱,用红线串着:“这是你爹给我的五两银子换的,我一直留着,想还给你,又没脸见你……”
苏文瑾接过那串铜钱,入手冰凉。忽然听见巷口传来马蹄声,他抬头一看,几个穿黑衣的汉子正骑马过来,为首的那张脸,他在谭宗浚的寿宴上见过——是谭家的护院头领。
“王掌柜,快走!”苏文瑾把铜钱塞进怀里,推了老头一把,“他们是冲你来的!”
老头却没动,只是看着那些越来越近的黑衣人,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跑了二十年,不跑了。苏少爷,你记住,那年冬天,火盆里的灰烬是青色的,因为掺了蒙汗药,是谭宗浚让我给你爹的茶里下的……”
话音未落,一支箭破空而来,直直钉进老头的胸口。他晃了晃,倒在干草堆上,眼睛还望着苏文瑾的方向,像是有什么话没说完。
苏文瑾躲在墙后,看着那些黑衣人翻遍老头的剃头担子,又在他身上搜了半天,才骑马离去。他走出来时,老头已经没了气息,手里还攥着那半块没吃完的黑面饼子。
夕阳把巷子染成一片血红。苏文瑾蹲下来,轻轻合上老头的眼睛,指尖触到他耳后的疤痕,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总说:“文瑾,这世上最难得的不是聪明,是敢说真话的胆子。”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怀表在衣襟里硌着心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远处传来城隍庙的钟声,一下下,敲得人心里发紧。
二十年前的证人找到了,也永远地消失了。但苏文瑾知道,这不是结束。他要带着老头没说完的话,回太原城去。
谭宗浚,协同庆的火盆,蒙古王府的密信……那些缠绕了二十年的线,终于要在他手里,一点点解开了。他转身走出窄巷,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剑。
太原城的方向,暮色正浓,而他的脚下,影子里藏着的,是半城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