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民富商苏半城

第230集:官衙的灯火(1 / 1)

三更的梆子声刚过,太原府衙的后堂还亮着灯。

苏半城蹲在廊下的石阶上,手里攥着半块冷掉的绿豆糕。糕饼边缘结着层硬壳,是午后在巷口的摊子上买的,当时还冒着热气,此刻却像块冰疙瘩硌在掌心。檐角的铁马被夜风吹得轻响,丁零当啷的声儿混着后堂里隐约传来的争执声,像根细针似的扎在他心上。三天前他把盐引上的水印拓片送进府衙时,王知府拍着案头说“此案必有水落石出之日”,可眼下这灯火亮了整三日,别说水落石出,连负责卷宗的小吏都换了三个——头一个说家母病重告假,第二个在整理旧档时摔断了腿,第三个今早刚到任,此刻怕是正缩在库房里发抖。

“苏先生还没走?”

脚步声从月亮地里漫过来,踩在青砖上发闷。苏半城抬头见是刑房的老书吏周先生,慌忙站起身,膝盖在石阶上磕出轻响。周先生捧着个黑布包,佝偻的背在灯笼光里弯成虾米,袖口磨出的毛边沾着些墨迹——那是常年翻旧卷宗蹭上的,靛蓝的、赭石的,洗不掉,倒成了他的标记,就像老树干上的苔藓。

“周先生,”苏半城往他身后望了望,后堂的窗纸被烛火映得发红,两个影子正隔着案几对峙,“里面还在吵?”

周先生叹着气往石阶上坐,砖缝里的寒气顺着裤管往上爬。他解开黑布包,露出个豁口的粗瓷碗,碗底沉着几粒炒焦的茶叶。“王大人和李推官在争盐引的事。”他往碗里兑了些热水,雾气腾起来,模糊了眼角的皱纹,“李推官说那水印是伪造的,用的是新纸仿旧,可大人认定是真的——您也知道,李推官的姐夫在通州管盐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把碗往苏半城面前推了推,“喝口热茶吧,夜里凉。”

茶是温的,带着股焦糊味,像烧糊的药渣。苏半城盯着碗底打转的茶叶,忽然想起三天前在赵玉贞嫁妆匣里发现的盐引。那宣纸泛黄发脆,边角被虫蛀得豁了牙,却在迎光时显出层极淡的云纹,云纹里藏着的“通州”二字,在灯底下看得分明。赵玉贞把盐引交给他时,指尖还在发抖:“我爹临终前攥着这个,另一只手里是半张当票,聚源当铺的。”——第217集里那个藏着蒙古文密语的地窖,就藏在聚源当铺的青砖下头,当时撬开地砖时,砖缝里还嵌着半枚生锈的铜钱,与父亲账本里夹着的那枚一模一样。

“周先生见过二十年前的盐引吗?”苏半城忽然问。

周先生的手抖了一下,茶水溅在袖口上,洇出片深色。“二十年前……”他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吞咽什么,“那时候我还是个抄书的小跟班,跟着老书吏在库房里翻档案。记得那年通州盐仓着了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木头梁子噼啪响,火苗窜得比城墙还高。账本烧得精光,连带着当年的盐引存根都成了灰,风一吹,漫天飘的都是纸灰,像白蝴蝶。”他往府衙后堂瞥了眼,窗纸上的人影忽然顿住,其中一个猛地抬手,像是拍了桌子,“后来查案的官差来了,验了三天,只说是什么香烛引燃的,卷宗里记着‘天火’二字,就这么结了案。”

苏半城的心猛地提起来。二十年前的大火,二十年前的雨夜(第213集里父亲日记里写的“雨急如箭,仓门大开”),还有那本从协同庆密道(第228集)里找到的账册——他摸出怀里的油纸包,层层打开,泛黄的纸页上用朱砂点着几个名字,其中一个正是“通州盐仓 张”,李推官的姐夫恰好姓张。

“您看这个。”苏半城把账册递过去。

周先生的手指在朱砂点上摩挲着,指腹的老茧刮过纸面,发出沙沙声。忽然他倒吸口冷气,碗里的茶水晃出大半:“这是……隆昌号的账?”他抬眼时,灯笼光正照在他眼角的皱纹里,那里藏着颗极小的痣,像粒黑芝麻,“二十年前烧的账本里,就有隆昌号的。那时候他们家还不叫隆昌号,叫‘裕丰’,老板姓谭——”

“谭宗浚?”苏半城追问。第207集里那个藏着秘密的粮仓,正是谭宗浚的产业,去年冬天撬开仓底的石板时,还发现过几袋私盐,麻袋上印着的“裕丰”二字,被潮气浸得发涨。

周先生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把账册往他怀里塞,指尖凉得像冰块。“别在这儿看。”他声音压得极低,后堂的争执声忽然停了,“后堂那两位,谁都不希望有人把二十年前的事翻出来。李推官今早还问过我,库房里二十年前的盐引档案是不是还在,我说早烧了,他看我的眼神……”他忽然闭了嘴,后堂的灯忽然灭了,黑暗里传来王知府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像被水泡过的棉絮:“周书吏,把苏先生的盐引拓片拿过来。”

苏半城看着周先生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里,他忽然注意到廊柱上有串新鲜的脚印。是沾着泥的,鞋印边缘带着三棱形的草屑——这附近只有黑风口才有这种草,叶片锋利得能割破手。第238集里他在那儿见过类似的血迹,暗红的,渗在石缝里,旁边还扔着支断箭,箭杆上刻着个“李”字。

门“吱呀”一声开了,周先生举着灯笼出来,脸色比刚才更白,嘴唇发乌。“大人说……拓片得送去布政司核对,让您先回。”他把灯笼往苏半城手里塞,手指抖得厉害,“对了,您去过圣母殿吗?”他忽然扯了扯苏半城的袖子,指尖冰凉,“第234集里那壁画,画师是二十年前来的,画完就没了踪影。有人说壁画里藏着东西,在月下看,能瞧见些不该有的影子。”

苏半城刚接过灯笼,就听见后堂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紧接着是李推官的怒吼:“王大人这是要徇私枉法?”苏半城转身要进去,却被周先生死死拉住。“别去。”老书吏的声音压得像耳语,气若游丝,“李推官的箭法,跟第216集里那蒙面人一模一样。上次在黑风口,他射穿了您头顶的树枝,箭簇擦着您的耳朵过去,您忘了?”

风忽然大起来,灯笼里的火苗猛地窜了窜,照亮檐角的铁马。那铁马是黄铜的,铸着“光绪三年”的字样,此刻被风吹得乱响,像是在哭。苏半城望着府衙紧闭的大门,忽然明白这灯火为何亮了三天三夜——不是为了查案,是为了守住某个秘密。就像第229集里那羊脂玉的裂痕,看着完好,里头早已经碎了,用糯米浆糊着,可碰不得,一碰就散。

他往巷口走时,听见周先生在身后咳嗽,咳得像要把心肝都呕出来。回头看时,老书吏正蹲在廊下的火盆边,往里面扔着什么纸片,火光里飘起纸灰,打着旋儿往上飞,像极了二十年前那场大火里的灰烬。苏半城忽然想起周先生袖口的墨迹,那些靛蓝的、赭石的,会不会是旧账册上的颜色?

巷子口的石阶上,不知何时多了串脚印,跟廊柱上的一模一样,朝着圣母殿的方向。苏半城握紧手里的灯笼,灯笼柄是檀木的,被人摸得发亮,他忽然想起第233集里那本被拆开的账册——当时他以为装订线松了,重新穿线时,发现线孔里卡着半张极小的纸片,上面用炭笔写着“酉时三刻,圣母殿”。

夜风卷着纸灰掠过脚边,官衙的灯火在他身后明明灭灭,像只半睁的眼睛。苏半城踩着那串脚印往前走,灯笼的光晕里,每块青砖都泛着冷光,他知道,前面等着他的,或许不只是壁画里的影子,还有二十年前那场大火里,没能烧尽的真相。

走到巷口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府衙后堂的灯又亮了,这次只有一个影子,正对着案几弯腰,像是在捡什么碎片。而廊下的火盆边,周先生的影子已经不见了,只有那只豁口的粗瓷碗,孤零零地放在石阶上,碗底的茶叶沉在水底,像具无人认领的尸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