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折春枝

第231章 她知,如真意在荣妄(1 / 1)

永宁侯府。

裴桑枝倚窗而立,脑海里回荡着如真在马车上的那番话。

如真说谎了。

她比谁都清楚,前世的裴谨澄,人前是端方无瑕的美玉,风雨不染的君子,世人交口称赞之下,骨子里早养出了目下无尘的自负傲慢,背地里行事,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

更遑论,裴家兄弟皆有一通病,惯爱通过折磨与裴春草相关之人,来昭示对裴春草的偏爱。

就如,初初认祖归宗的她。

所以,她被逼断发出家入庵堂修行的日子,如真在永宁侯府的处境恐怕也是如出一辙的艰难。

绝不如宣之于口那般轻描淡写。

但,她理解。

没有人会甘愿在人前将溃烂流脓的伤口血淋淋地撕开。

那不仅是痛,更是刻入骨髓的耻辱,是根本不容旁人窥视的隐秘。

若真要她亲口向荣妄剖白那些痛彻心扉的过往,只怕话到唇边又会生生咽下,千头万绪哽在喉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哪些该和盘托出,哪些又该永远埋藏?连她自己都理不清这团乱麻。

刀尖剐蹭着尚未结痂的伤口的感觉,无人会喜欢。

所以,在如真自己的梦中,为她自己改写一个体面且不痛苦的死法儿,在情理之中。

但……

裴桑枝抿了抿唇,眸底掠过一丝隐忧。

在马车上,她没有错过如真眼神里隐隐的期待。

她知道,如真想让她开口询问,在那梦中,她是怎样的境遇。

就像是迫不及待地想将一切讲述出来。

动机呢?

如真的动机又是什么?

她断然不信,自幼受江夏黄氏精心栽培,又蒙秦老道长青眼相加、亲引渡化出家的如真,会是如此心性浅薄、毫无城府之辈。

一举一动皆有因。

十之八九,醉翁之意不在酒。

等着她问,却不是想说给她听。

如真意在荣妄……

而荣妄的反应……

不知荣妄会从如真口中听到怎样的前世今生。

她是会像讲述她自己遭遇时那般,用春秋笔法轻描淡写地带过,还是会将那些蚀骨的痛楚和极致的苦难,一丝一缕地铺陈在荣妄面前。

裴桑枝先是苦笑一声,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不知,如真的那把复仇之剑会挥向何人。

但她知,如真怨恨未尽。

“姑娘。”素华轻唤一声,臂弯间挽着件藕荷色薄氅,行至裴桑枝身后,边将薄氅覆上裴桑枝肩头,温声道:“这风里带着寒气,最是伤身。姑娘仔细着些,当心染了风寒。”

裴桑枝随口道:“这世上该死之人,实在太多了些。”

素华侍奉裴桑枝日久,已能从那话里行间,辨出几分隐晦深意。

“姑娘,善恶终有报,那些作恶之人,总会去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天道轮回,自有其时,急不得。”

裴桑枝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抬眸远眺,眸中寒芒微敛:“原是我庸人自扰了。”

“倘若闲来无事,是效仿那猫戏鼠儿,权当消遣。”

“若当真急了,自有永绝后患的法子。”

她在永宁侯府这潭腐臭的泥沼中沉浮挣扎已太久太久。

岁末为界,她定要这永宁侯府天翻地覆,彻彻底底改天换日。

“这局布了这些时日,是时候收网了。”

语声刚落,裴桑枝微一停顿,复又开口,转而询道:“永宁侯可将沧海院的秋生遣去大理寺狱照料裴临允了?”

素华压低声音,恭声道:“姑娘,需要秋生伺机动手吗?”

裴桑枝轻笑一声:“秋生弃暗投明来投靠我,为的是求一条活路,可不是来走那提心吊胆的绝路,否则我与裴临允有何异。”

“若让他在大理寺狱中动手,未免太过招摇。”

“让他好生伺候着裴临允,安安分分做个忠仆模样。只要不露破绽,让人看出什么端倪,便是大功一件。”

从沾上养颜膏的那一刻起,裴临允的命运便已注定万劫不复。

拾翠曾说,养颜膏里掺了西域奇药,沾之上瘾,即如附骨之疽,再难摆脱。

以裴临允这般心性,怕是戒不了一点儿。

到最后,要么活生生痛死,要么难抵折磨,过量服用那害人的奇药而暴毙身亡。

总归是逃不了个死字。

委实没有必要再脏了手,染一身腥。

“给我盯紧折兰院的一举一动。”

“胡嬷嬷藏着的秘密,我定要亲手挖出来。”

“如若胡嬷嬷依旧念着主仆情谊,心存侥幸,死咬着秘密,那就让夜鸮做场戏,让胡嬷嬷相信,庄氏不仅要除掉她,连萱草也不放过。”

……

成府。

夜色如墨。

府内却灯火通明,映得朱门黛瓦分外醒目。

素日深居竹楼、连宫宴与旧交设宴都鲜少露面的成老太爷,今夜破天荒地召集了在京的三房子孙。

祠堂外的前庭里,人影幢幢,却静得只闻更漏。

与以往的气势凌厉不同,成老太爷端坐在廊的雕花大椅上,双手轻搭在扶手之上,面容沉静,古井无波,语气亦甚是平缓,平缓到连起伏都很小。

“尔等可知老夫连夜将你们聚在此,所为何事?”

但偏偏就是这平缓的语气,却能带来泰山般的压迫。

一众人,默不作声,将头压的更低了。

寂静无声里,成景翊突兀地打了个酒嗝儿。

自从他得知自己被下了绝嗣药,深受打击,便终日借酒消愁。

此刻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凌乱的胡茬爬满下颌,眼下一片青黑,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颓唐与沧桑。

旁人站的稳稳当当,唯他摇摇晃晃。

成尚书心头一紧,却又无可奈何。

在老太爷跟前,他哪有胆子越俎代庖地管教儿子?只得暗自期盼景翊能清醒些,莫要再当众出洋相了。

若能得老太爷垂怜,体恤景翊的境遇,不予深究,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但转瞬间,成尚书的心便如坠千钧,直沉谷底。

老太爷还是那个老太爷,对他们这些儿孙没有半点儿情面可讲。

更别提温情和宽宥了。

“瞧,这就是我成氏一门的长房嫡长孙。”

“若在旁的簪缨世族,这般身份的子弟,早该肩负起振兴门楣的重任。”

“他呢?”

“丢人现眼。”

说话间,成老太爷微微抬了抬手指。

侍立一旁的墨衣男子会意,当即提起一桶满是冰碴儿的冰水,不由分说便朝成景翊头顶倾泻而下,哗啦一声将成景翊浇了个透心凉。

成景翊浑浊迷蒙的眼神瞬间清澈,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意识到眼下的情形,身形一震,当即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祖父,孙儿知错。”

然,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意外来的就是这么猝不及防。

成景翊又控制不住的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儿。